2012年2月16日星期四

陳之嶽: 四十年前中美關係突破的一刻



今年是尼克遜訪問北京四十週年。尼克遜以反共起家,靠右翼支持,但也是靈活的現實主義者﹑有遠見的外交戰略家,終能在時代劇變中放下右手所持的大棒,而用左手拿起橄欖枝,果敢地打開紅色中國的大門。

四十年前(一九七二年)的二月,以反共起家、靠右翼支持的美國總統尼克遜(尼克森、尼克松)訪問北京,首度履足紅色中國,全世界都在焦慮地、密切地注視毛澤東、周恩來、尼克遜與基辛格(季辛吉)一起「改變世界的那一個星期」!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北京時間中午十一時二十七分,美國波音七零七「空軍一號」總統座機停在北京郊區南苑軍用機場。尼克遜和夫人緩緩從機門走下來,兩個人顯得有點緊張,並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中方翻譯冀朝鑄和周恩來在扶梯旁等候尼克遜夫婦。尼克遜走近周時,馬上伸手與周握手。尼克遜事後說,他要比周先伸出手,以彌補五十年代美國右翼國務卿杜勒斯在日內瓦拒絕和周恩來握手的憾事。

周恩來在釣魚台國賓館招待尼克遜一行享用豐盛的午餐。尼克遜和基辛格平時都愛吃中國菜,尤其是猶太裔的基辛格更是紐約、麻州劍橋和華府中國餐館的老顧客。用過午餐不久,周恩來即告訴基辛格,毛主席要見尼克遜。這是美國貴賓最期待、最盼望的一刻,尼、基在飛行途中即一直在猜老毛什麼時候將見他們。周沒有提到國務卿羅吉斯(William Rogers),善於權鬥的基辛格亦不願羅吉斯同去,但他馬上問周,他的助理羅德(Winston Lord)是否能一起去做紀錄,周點頭同意。羅德的妻子是華人作家包柏漪(Betty Bao),羅德日後曾出任駐華大使,並兩度擔任東亞事務助理國務卿。

在尼克遜的心目中,二十世紀中國的三大偉人是孫中山、毛澤東和蔣介石。一九七二年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尼克遜出現在北京中南海豐澤園菊香書屋毛澤東的書房裏。外表、動作與言談已經明顯老化但神智仍相當清楚的老毛,一見到他的老敵人,不忘發揮「老毛式的風趣」,他對尼克遜說﹕「我們的共同朋友蔣介石可不喜歡這個(指尼訪華)。」毛又說﹕「蔣介石罵我們是共匪。」尼問毛﹕「蔣介石稱主席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麼?」周恩來插嘴說﹕「我們叫他們蔣幫,有時在報上我們叫他匪(蔣匪),他反過來也叫我們匪。總之,我們互相對罵。」毛又說﹕「其實,我們和蔣介石的交情比你們同他的交情長得多。」尼克遜則表示他和蔣介石夫婦的交情不錯。尼克遜在十年後(一九八二)出版的《領導人》(The Leaders)一書中說﹕「在蔣、毛、周三人中,我認識蔣最久。我認為蔣介石夫婦都是我的朋友,別人可能不作如是想。我們的友情是基於私人關係,也是基於具有共同的信念和原則。」尼克遜和蔣介石初次晤面是在一九五三年。

尼克遜說,他和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多次會談的總結印象是,他們很喜歡探聽蔣介石的動態、打聽他的近況,這顯示北京領導層還是很缺乏有關蔣的情報。尼說,他們對蔣的態度是既存敵意,亦懷敬意。作為一個共產黨人,他們敵視他;作為一個中國人,他們尊敬他。但尼克遜表示,在他和蔣的多次會談中,蔣對中共領導人只有敵意,毫無敬意。

尼克遜和毛澤東菊香書屋之會持續了六十五分鐘,擔任傳譯的是紐約長大的唐聞生(Nancy Tang)。尼克遜一行走進書房時,老毛需要人把他從沙發上扶起來。老毛說,他講話有點困難。周後來對尼說,主席患支氣管炎,尼則懷疑老毛是中風後的情況。尼克遜盛讚老毛改變中國、改變世界,喜歡自嘲的老毛則說他不行了,只能改變北京附近幾個地方。但是,當老毛聽到唐聞生把尼克遜引述的毛詩﹕「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ten thousand years are too long, seize the day, seize the hour)還原成中文時,老毛的臉上馬上露出笑容。尼克遜又在當天晚上的人民大會堂國宴上當眾朗誦這句名詩。當尼克遜告訴老毛他此行希望達成的一些任務時,老毛有點不耐煩地指著周恩來說﹕你同他談這些事,我這裏不談這些,只談哲學問題。老毛又說他喜歡西方右派當權,他認為右派比左派能做事。

尼克遜的中國之旅行程包括北京、杭州、上海,並簽署規劃中美關係新架構的《上海公報》。在尼克遜於二十八日結束訪華前一天下午,中方正式公布公報內容。為了公報中有關台灣部分的條文,國務卿羅吉斯和東亞事務助卿葛林(Marshall Green)表示有異議,而迫使基辛格和中國副外長喬冠華不得不開夜車重新修飾。日後引起最多議論的是其中一條﹕「美國認識到(acknowledge),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它對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關心。」

尼克遜四十年前二月二十一日至二月二十八日中國之行的最具體成就是中美雙方簽署《上海公報》,以及尼、毛的高峰會。《上海公報》的細節和兩國之間的其他問題,事實上皆已在基辛格於一九七一年七月中旬秘密訪華(被認為是二十世紀後半期最成功、影響最大的外交奇襲)和十月份的再度訪華中大致定奪。

一九七四年八月九日,尼克遜因涉及水門事件欺騙國會、褻瀆憲法而被迫辭職。當時在台北的蔣夫人宋美齡寫了一份四頁的英文文章痛批美國媒體不敢批評中共,以及美國在二戰期間和戰後的錯誤。這篇文章的真正作者是最愛管閒事的孔令侃(孔祥熙和宋藹齡的長子)執筆。宋美齡的秘書游建昭打電話給新聞局長錢復,要他立刻譯為中文送交媒體發表。一向審慎的錢復把英文和中文呈給行政院長蔣經國親閱。蔣同意錢的看法,這篇文章如發表必將損害美台關係。蔣經國看完文章立即邀葉公超、黃少谷、沈昌煥和周書楷等外交大老到院長辦公室會商對策,大家同意必須刪掉刺激性的段落,並建議蔣經國不要出面,而由錢復秉告宋美齡。宋美齡同意錢復把原稿第七段和最後三段刪掉,但孔令侃和他的跋扈妹妹、一輩子女扮男裝的孔二小姐(孔令偉)卻非常不悅,尤其是以國師自居的孔令侃。

尼克遜說,蔣的最大缺點是墨守成規,怯於創新和改革。他說,人類史上,成功常屬於勇於開創的人。因此,毛澤東勝利了。在尼克遜的漫長政治生涯中,外交是他的「最愛」,反共則是他的登龍術。他是一個頭腦靈活的現實主義者,亦是一個能夠站在高處眺望遠處的外交戰略家。他終能在時代劇變中,放下右手所持的「大棒」(big stick),而用左手拿起「橄欖枝」(olive branch),果敢地打開紅色中國的大門。世界從此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