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4日星期五

陶傑: 語文這面旗幟



連《蘋果日報》社論,也出現「要旗幟鮮明地反歧視蝗蟲」之類的大標題,真是令人覺得「中港融合」的潮流,勢不可擋。

一九八九年的《人民日報》「四二六」社論,不就是「要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不能不承認,七十年來的中國語文,生動活潑,富有很大的政治動員力。

中國語文近六十年來,受政治影響和思想意識滲透,變成另一套符號——不一定是「污染」,不,這樣說,太「偏激」了,要理性客觀嘛,只是值得學術研究。
中國大陸有一個時期,中國語文受毛澤東的品味愛好左右。譬如,毛澤東喜歡李賀的詩,引用過一句李賀詩「烏雲壓城城欲摧」,下面《人民日報》、《紅旗雜誌》,一路到地方的大字報寫手,都不斷襲用「烏雲壓城城欲摧」此一名句。我記得一九七六年江青被捕之後,大量知識分子被「第二次解放」,那時人人寫回憶錄,講起「文革」時代,都說「在那段『烏雲壓城城欲摧』的日子」,如何如何的慘法。語言統一,缺乏個性,由語文寫作詞彙向權力中心的靠攏和因襲開始。

毛澤東喜歡讀《紅樓夢》,罵他的政敵時講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此後幾十年,中國式的大批判文章,由批林彪一直到批彭定康,都引用毛澤東引用過《紅樓夢》的「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小時候,我看左報的革命社論,東一句「東風壓倒西風」,西一句「機關算盡太聰明」,才知道毛澤東叫土炮軍佬許世友「要讀《紅樓夢》」,令我也因好奇而接觸這部偉大的古典名著,所以,對於這位偉大領袖,我十分感恩。

毛澤東賤視中國人,不只一次公開說,盼望打核子大戰,讓中國人口死掉三分二,在廢墟上再重建,這一點豪情,人人都知道。毛澤東還賤視中國的文人,其中有一個心理原因:只要他一開金口,拋出一句古典,全國上下的文藝人寫手,即時撿起唾沫來交叉循環再用,這樣的國家,又怎會有「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

毛澤東主席是很傑出的心理學家——不但他的語錄裡那個「搞」字:「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變成中國當代第一百搭動詞:「大軍跟書記的老婆搞上了」、「中央決心把某人搞掉」、「我在大學是搞水利的」,連毛澤東的毛筆字,仔細看,寫的習慣,是先豎後橫。

譬如,和平的那個「平」字,一般人的筆順,是一橫、兩點、一橫、最後才是自上而下的一豎。

但毛澤東慣於一橫、兩點之後,先一豎,最後才補上一橫——毛澤東「先豎後橫」的筆順,先影響了江青的字體,繼而連林彪也模仿,然後,連鄧小平的毛筆簽名,那個「平」字,也是毛氏筆畫次序的毛體,鄧小平簽名,那個「平」字,看上去似之乎者也的「乎」,就是當中那一豎,學着毛澤東,先豎下來,然後才補上橫的那一筆。

可見毛澤東的震懾力,真是無遠弗屆。「一個大腦,代替了那時的八億大腦」,此之謂也,中國人模仿毛澤東,受奴隸主的指揮,由思想是非觀之大,到語文詞彙和寫字筆順先後之微,全部受大宗師的驅使,撇開政治不講,真是神跡。

毛式的革命語言,帶有軍事色彩,因為毛伯是由井岡山殺出來的一眾人馬,所以毛式中國詞彙,充滿動感,對於中國農民人口,十分合適。到今日的特區政府,公布政府的文件,也沾染了此一強大的磁場:西九和港珠澳大橋,是「上馬」;立法會擲香蕉,是「搞事」;毛澤東獨愛「旗幟」這個圖象:「山下,山下,風捲紅旗如畫」;「紅旗捲起農奴 ,黑手高懸霸主鞭」;「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打着紅旗反紅旗」之類;所謂「要旗幟鮮明地」抵制小資產階級思想、反帝、反修、建設社會主義之類,在大陸長大的人,必定耳熟能詳,他們都是老齡中年,經歷過文革,有的人一看見這套詞彙,即起反感,有如今日在歐洲,你把手臂一橫伸,叫一聲「嗨 Hitler」,即會惹來鄙惡的眼神——但這可能是他們的偏見而已,香港的文化人,不必理會的,補上這一課,也好。

如果思想是一幢建築物,語言和詞彙,就是建築材料:稻草、磚石、水泥,不同的建材,造出不一樣的房子。大漠地區,有些游牧民族,用風乾了的牛糞來建房子,不要笑人家「落後」,房子造出來,十分堅固,實用面積也很好。中國人是實用主義的民族,毛澤東更是實用的大師,他老人家認為,語文不需要美感,只須用來統一思想、鞏固權力、駕馭被他統治的億萬農民的意志即可。中國人 Deserve毛澤東式的統治,因為他們沒有什麼主見,由追求歐美品牌、拍電影的手法,到使用一套詞彙,都追求一致。毛澤東看穿了,在這方面, Chairman Mao had a 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