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林行止: 錯體靈物 葉公驚龍 三之一




一、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我國被稱為「龍的故鄉」,中國人是「龍子龍孫」、「龍的傳人」;一度風靡兩岸三地及全球華人社區的歌曲《龍的傳人》,簡潔扼要地總結了中國人與龍的關係:「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部是龍的傳人,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

正 因為與中國有不解之緣,龍因此融入我國古代的宗教、哲學、玄學、文學、政治、經濟、藝術及社會習俗即日常生活之中;到處都有牠的踪影,與龍有關的神話傳 說,多不勝數,深入民間,要說龍因而不愁沒有資料。可是,別說手邊有數本談龍的書,僅僅重讀《信報月刊》「庚辰龍年專欄」和今年一月號(總四一八期)「壬 辰龍年專輯」,便感要不和《月刊》的內容重複,難度甚高。二○○○年的專輯收四鴻文,看題目便知內容實用、有建設性,如〈莫學御龍 且學御馬〉、〈龍年說 用人之道〉、〈龍年談屬龍的人〉及〈「龍馬」精神新解〉;〈莫學御龍 且學御馬〉說龍之餘,還列舉幾乎所有與龍有關的成語,極具參考價值(非常奇怪,手頭 有本中英對照的《龍族的成語》〔台北博聞堂一九八○年〕,卻不列一則與龍有關的成語)。今年《月刊》的專輯俱由名家執筆,計有李健麟的〈二○一二年全球戰 略重心大轉移—奇門對龍年的預測〉、蔡伯勵的〈玄機真宰—龍年如何趨吉避凶〉、朱鶴亭的〈壬辰龍年宜弘揚文化教育〉及蔣匡文的〈二○一二年不會是世界末 日〉。蔣文來得特別「合時」,因為據中美洲印第安族馬雅曆法的推算,二○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是兩極(南極北極)移位世界面臨翻天覆地大災難之日!這種被 學者斥為無稽的說法,經比利時業餘天文愛好者Patrick Genyl的宣揚(二○○○年開始他寫了數本鼓吹末日論並指導世人「趨吉避災」的書,可於亞瑪遜網站見之),加上好事者推波助瀾,已引起世界性恐慌。蔣文 從星宿排列入手,層層推演,得出龍年的大運是好壞參半,「災禍雖然較多」但「絕不是世界末日」的結論。希望蔣文能匡正人心,積極自求多福以應付並非不能迴 避克服的凶年效應。

李健麟根據奇門術數,指出天柱星入中宮之年,美國政治均有巨變,今年之變,在二○一一年下半年已見端倪,此為「美國戰略 又出現拐點,重返亞太地區已成為必然……。」對本報讀者來說,也許以下的看法更有益有指導性—李氏認為,美元貨幣的災難,「肯定不是十年內會發生的事。」 在二○○四年至二○二三年間,「美國為世界霸主、美元為世界貨幣的地位不變……。」作者因此建議中國應「緩稱霸、高築牆、廣積糧。」

這些龍年文章,其所據雖然玄之又玄,惟參照現實,均不無道理,大家不應錯過且應認真看待。

二、龍年的龍,特別難寫,以龍雖列十二生肖之五,卻不屬早成家禽的「六畜」(牛、羊、馬、豬、狗、雞),亦非常見的動物(虎、兔、猴、鼠、蛇),而觀其外形是十一不像或九不像以至七不像的「神靈異物」。

《解 文說字》說龍是「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大能小、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入淵」。真是神通廣大,神乎其神。經過數千年「民間智慧」的演化,已定型亦 是現在大家常見的龍,為錯綜複雜的「錯體靈物」。仔細端詳,如今大家所見的龍,大略由牛頭、象鼻、鹿角、牛耳、馬鬣、蛇軀、鱗身、鱷棘、魚尾、鷹爪、鼉 〔音陀〕足(俗稱「豬婆龍」的鱷類)十一種動物的突出部位構成;亦有一些龍是「九似之物」(九不像),即其角似鹿、頭似蛇、眼似鬼、頸似蛇、腹似蜃(蛤蜊 〔蜆〕,古人認為海上幻景是蛤蜊吐氣形成,因有「海市蜃樓」之說)、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至於七不像,則出自名學者聞一多的《伏羲考》,他 考出蛇身的龍,「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毛、鬣的尾、鹿的腿、狗的爪、魚的鱗和頸。」

正因為是人們想像中的「錯體靈物」,當「葉公」見龍時 才會被嚇得魂不附體以至暈倒在地。春秋楚國地方官沈諳樑(字子高,葉地縣尹,因而自號「葉公」)日思夢想見龍,據漢朝劉向的《新序.雜事》:「葉公子高好 龍,鈎以寫龍(鈎劍上刻龍),鑿以寫龍(武器鑿刀有龍紋),屋室(樑柱門窗)雕文以龍。於是天龍聞而下之,窺頭於牖,施尾於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 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葉公好龍」,這句成語這則寓言因此是「畏其真者」即愛好幻想中的假龍而懼怕真龍,以之諷刺表面 上愛好某事物但實際上不僅不愛甚至懼怕的行為。非常明顯,葉公所見的「天龍」是什麼都不像的「巨靈」。

上述諸說(當然不是全部),具體內容大同小異,目的莫非試圖塑造龍的神奇威武形象,至於種種形象始於何時及何地出現,歷代學者上下求索、史海尋找,窮經皓首,消耗大量時間精力,可是真確答案似乎從未出現。這正是至今龍仍若隱若現、似有似無、撲朔迷離、神秘莫測的原因。

正 因為集奇禽異獸的特徵於一身,龍似乎亦具備這些動物的「功能」,「神通廣大」,因而才能使「愚昧(黑暗)時代」的老百姓敬畏且膜拜之。傳說中龍能「水中 游、雲中飛、陸上行」,具有「呼風喚雨」(因此稱之為雨工〔雨神〕、行雲撥霧及司掌旱澇的本領,成為萬物生長的保護神!農業社會崇拜這樣的龍,大有道理。

根 據傳說中龍(也許可稱之為神龍吧)的「動物意象」,屬鱗魚類動物(見上引《說文解字》),水生(《管子.水地篇》:龍生於水)、水陸空三棲(《洪範.五行 經》:生於淵,行無形、游於天)、冬眠(《孔子家語》:龍夏食而冬蟄)、《後漢書.張衡傳》:涉冬則淈泥而潛蟠,避寒也)、卵生(陸地產卵孵化)。顯而易 見,除了「游於天」,其他特徵與鱷魚(和蛇)相類,晚年「落難」香江的中國古代史專家衛聚賢在《古代研究》(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九年)中指出「龍即鱷魚」 (頁二三○);至於此爬蟲動物所以會「飛」,衛氏說皆因古人見鱷魚多與雷雨同時出現,行雷和下雨皆從天而降,因此想像牠「游於天」。這種解讀,是可以接受 的。

龍在十二生肖中排第五位,與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辰相配。「辰為龍」其實頗有「科學」根據, 以「上午七時到九時,為辰時,這正是神龍行雨的好時光」,當然此說與古人賦予龍有「呼風喚雨」的功能吻合,但今人皆知「辰時」不一定是降雨時……。有趣的 是,不論從生物或文化角度看,龍俱為神秘不可測的靈異之物,而「辰」字的涵義甚多,與龍之多變不謀而合。「辰」有震、伸、娠、振以至執徐(徐舒)諸義,復 為農具之一(農、蓐〔鋪在植物上保溫及家用的草蓆〕諸字從辰),有學者且稱出攷出「辰」是人在崖下鑿石的象形字……。多義的辰配多變的龍,未知是巧合還是 天意。

龍年說龍.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