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4日星期一

安裕周記﹕問誰領風騷

 南韓棋手李世石與電腦AlphaGo的五局大戰,到星期六已是來到第三場,下筆之時距離開賽還有兩個鐘頭,李世石能否扳回一城,不致在這場「五番碁」比賽連輸三場敗北,是這個星期六令人懸念的一件事情。星期三第一場交手,李世石中盤犯了一個錯誤,被對手抓住機會砍旗拔寨;第二場李卻太過小心謹慎,時間幾乎用光,再丟一局。在互聯網上觀棋的棋友都為李世石打氣,有促狹的更開了一個小玩笑,在facebook貼上帖子,「李師傅,不要跟它拼棋,嘗試切它電路」,在人與電腦決戰落後的低氣壓下帶來一絲歡笑聲音。根據「五番碁」安排,先取三局者勝,星期六下午恐怕人心都黏在首爾,一局定勝負,還看今朝。

 世界三大圍棋強國,中國大陸是這次大戰的塘邊鶴,職業棋手排行榜暫列第一的柯潔公開說「AlphaGo贏不了我」;原因是柯曾擊敗李世石,所以可以戰勝電腦對手。若電腦打敗李世石後與柯潔接戰,應該是好戲連場,不過這都是後話。令人納罕的是日本棋壇的沉默,傳媒報道不算鋪天蓋地,也許是沒有日本棋手參戰,那種默然不免讓人覺得有點怵。儘管中韓棋手崛起,人們的目光依然在日本七大圍棋頭銜打轉,由年頭的棋聖,到接續下來的十段,本因坊,碁聖,名人,王座,乃至於年底的天元,這些曾經或現在依然是喜歡下圍棋朋友的焦點。可是在李世石紋秤對座或者柯潔意氣風發之間,日本卻像在另一個時空,遠離地球。

電腦能否打敗棋王,在IBM電腦「深藍」於一九九七年取勝國際象棋棋王卡斯巴羅夫,客觀上得到第一個證明。到了被認為更複雜的圍棋,經過二十年間的發展,人工智能是否有更長足進步,在李世石對戰之後可能得出結論。這裏說「可能」,是因為牽涉李世石是否全力出戰,這並非說李世石保留實力馬虎上陣,而是他有沒有汲取敗仗經驗調整戰略,再次面對熟悉他棋路的陌生對手。毋庸置疑,AlphaGo必定像棋手賽前打譜那樣,把所有李世石的棋局輸入,以強大的CPU高速運算,從而提出下子方案。當然今天的AlphaGo比二十年前的深藍必然大幅提升,有一種說法是AlphaGo可以在運算之外因着棋局大勢作出最有利的佈局,而非一子一石的逐步解構。我不是AlphaGo的工程師,無以回應這些說法,不過,若是以李世石的棋譜分析,再根據現場下子作出判斷,這是正常不過的做法。問題是,李世石會被AlphaGo牽着鼻子走,抑或他可以反客為主,以新套路把電腦牽着鼻子走。

 李世石會牽着電腦走?

南韓棋手戰後異軍突起第一人是旅日的趙治勳,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日本以及世界棋壇仍然佯倘在木谷實弟子加藤正夫的時代,趙治勳以中盤凌厲搏殺異軍突起,在一九八二年一口氣拿下十段、本因坊及名人三大頭銜,與加藤正夫、大竹英雄三分天下,也為其後多年的「趙治勳——小林光一」年代擘劃各自勢力版圖。這也是另一場棋壇佳話的開始,小林光一是木谷實的關門弟子,木谷實把女兒禮子許配給小林光一,希望師姐照顧好天份極高的師弟,為木谷實道場繼續揚名立萬,趙治勳則是以同門師兄弟的身分與小林光一兩人瓜分天下。

 趙治勳的冒起帶來強悍至今的韓流勢力,韓國棋手不如日本講究華麗佈局的「宇宙流」,也不是中國大陸棋手擅於中盤發力的「中國流」,而是自行其事、日本棋評家所說的「亂戰流」——先把棋盤上的大模樣打個稀巴爛,再將對手的精心佈局揍得體無完膚,依一己主動把棋局撕開四分五裂逐一吞噬。不講究日本式的佈局美學,卻注重實戰勝利,南韓棋風橫掃橫壇,日本中國大陸俱難攖其鋒,曹薰鉉、李昌鎬、徐奉洙這些光聽名字也夠對手頭皮發麻。同一時間,中國文化大革命後的一代如聶衛平及馬曉春等逐一退陣,日本出現青黃不接的困難期,南韓棋手獨霸天下帷幕拉開。

 韓流興起 日本隱退

南韓圍棋的興起,不能說與日本沒有關係,至低限度趙治勳出自木谷實門下。可是日本培養不出如南韓年長一代如曹薰鉉及趙治勳的棋手群,更說不上擁有像李昌鎬、劉昌赫以至李世石的新一代棋王族。這裏不涉及國族關係,純以圍棋愛好者角度而論,日本圍棋退下確是莫大損失。論圍棋人口日本一直佔先,日本棋壇更有「千萬人口」的說法,即是下圍棋或愛好者,不分專業與業餘,達千萬之眾。龐大巿場構建了巨大無比的空間,光是日本棋院便有數百專業棋手,以出版棋刊或下指導棋賺取日常收入,這才能夠專心致志在棋院打譜覆盤,再到七大頭銜爭取好成績,斬獲巨額獎金。

日本棋壇元老瀨越憲作《圍棋百年》第一卷,指出日本史書有載的第一參考譜是後漢年間,即約公元二百年的孫策對呂範,第二個參考譜才是日本棋手吉祥丸對日蓮上人,時維宋末,比孫策呂範之局晚了大約一千年。即使如此,日本棋風大盛後來居上,到了日本棋院創立,專業棋手可在棋院賺取收入,一般而言是初段月入十圓,二段二十圓,三四段各三十、四十圓。必須指出的是,當年日本大學畢業生也只月入三十圓;豐厚入息帶來厚密棋風,戰力蒸蒸日上。接下來最大的變化,是戰後五十年代經濟起飛帶來的動力。

 曾經大盛的扶桑圍棋

由於圍棋愛好者達一千萬,戰後日本百廢待興,傳媒尤其是報紙各自推出「新聞棋」,招攬棋手博弈,翌日在報章刊出棋譜,以增銷量。其中,《每日新聞》的本因坊頭銜,當時銷量第一《朝日新聞》的名人頭銜最為引人注目,幾乎是一紙因此風行。如今日本七大圍棋頭銜,依然不脫「新聞棋」傳統,《讀賣新聞》的棋聖獎金最高,四千五百萬日圓;十段是《產經新聞》主辦;碁聖是《靜岡新聞》等十二家報社合辦;王座是《日本經濟新聞》而天元則是《北海道新聞》等三家報社合作。

為了爭取讀者,報社各出奇謀,以通俗大報《讀賣新聞》為例,手上王牌是華裔棋聖吳清源,一段頗長時間,《讀賣新聞》專門報道吳清源與各對手的「十盤戰」,頗為哄動。

 巨額獎金帶動圍棋風尚,更能令棋手豐衣足食,參賽有參賽費,勝出則是驚天動地的大獎,由此蓄建的圍棋氛圍,成為異地棋手遠涉重洋到日本的其中一個原因。我們熟悉的吳清源以及六十年代冒出來的林海峰,之後的王立誠及王銘宛,俱是人們熟悉的華裔棋手。其中不乏美談,如林海峰等已在日本生活逾半世紀,領的仍是中華民國護照,一口國語從未走音變調。然而這只是水滴的一角,更巨大的作用是日本棋壇藉好手來投,互相砥礪出一波又一波的精英,孕育日本棋手的風格,早如三十年代吳清源與木谷實在信州閉關十個月創出「新布石法」;五六十年代先後出現高川格及坂田榮男,其中坂田榮男棋風銳利,人稱「剃刀」,把七大名銜全數包辦。之後是七十年代武宮正樹的宇宙流,不重邊而重中央,儼如一代宗師。

 日本棋運在九十年代開始快速下墮,這客觀上既有中國大陸及南韓棋手的上升,也有日本棋手從追求實戰勝利轉向尋求完美棋譜的層次出發,把黑白子的勝負置於度外。這是其中一個原因。另是日本人口老化,圍棋人口漸次減少,青少年不願把時光都磨磳在棋盤而放棄其他。這與中國大陸通過體校培養少年棋手,南韓以國策推動圍棋振興國譽有所不同;一方是轉為消閒及追求美感的心靈補足,另兩方則是舉國體制的傾注心力,最後出來的結果是日本棋手在國際賽顯得慵懨了一些,不如中韓高手的拳拳到肉。也許日本對今天種種感到太過熟悉,因為在五六十年代南韓仍在獨裁統治、中國大陸文革狂熱不能抽身,日本當時已然經歷今天中韓的勝境。曾經滄海難為水,今天的日本難以重塑昔日的自己。

 電腦愚魯 人心難測

說回李世石對AlphaGo之戰,興許這是一家之見的狹隘,我總覺得如果李世石對抗電腦時仍是一貫以來的李世石棋風,在CPU之前再次敗陣不足為奇。如前所說,李世石棋路早在電腦計算之中,然則當李世石不以自己所長棋路出手,會否也是電腦計算之內,這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也是對人工智能的挑戰——坐在對面的是另一個心智皆迥異的李世石,結果難料。人心最難測,六十年代,美國最大智囊蘭德公司(RAND)以電腦推算,最終計出美軍將會打勝越戰。這場浴血戰的結果已經寫在歷史牆上,是美國慘敗收場;在虛擬與現實之間,沒有必然,人生如棋,俱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