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5日星期六

葉健民:強權打壓無助處理激進浪潮



本土民主前線的 梁天琦在剛過去的立法會新東選區補選,取得了6萬多票,豪言足以與泛民和建制鼎足而立,三分天下。有人認為激進本土派頭腦發熱,高估了自己實力。當然,梁 天琦在新東這個深受水貨客困擾的地區取得佳績,不一定意味本土派可以在9月立法會全港性選舉中,同樣可以取得廣泛支持。人民力量、社民連以至新民主同盟, 這些票源相近、同樣主打本土議題的政團,如何回應本民前的成功搶灘,是一項變數。而日前已急不及待宣布參選的所謂本土派「大佬」,究竟是會令所有本土派兩 敗俱傷,還是能夠把餅做大,皆大歡喜,也是難以預測。况且,還有鼓吹前途自決的學民思潮組黨參選的可能,選情就更加混亂。換言之,激進本土派的表現究竟只 是虛火,還是變天先兆,這刻還是說不準。不過,糾纏於得票多少去評論這股力量的影響力,可能一開始便是問錯了問題。

以得票評論影響力 或問錯問題

立法會議席多少,從來都不是激進本土派政團的最重要抗爭手段。對 他們來說,更關鍵的是他們所創造出來的抗爭倫理和政治氛圍,已足以牽着泛民的鼻子走,左右大局。現今在立法會,主張以顛倒議事常規等出格方法的議員,其實 來來去去就只有兩三個,但其他泛民多數會乖乖和應,順從配合。傳統泛民之所以會沿着這股情緒走下去,是因為他們感受到一種主張「造反有理」的本地政治文化 正在快速冒起。這股前所未有的全面否定現有政治秩序的躁動民情,令長期專注議會選舉主導、努力在一國兩制之下尋找空間的傳統泛民,感到無所適從,也開始感 到時不與我。佔中79日中泛民差不多全程靠邊站的痛苦經驗,也進一步強化了這種自我否定感覺。不少長期處於壓抑狀態、政治上苦無出路的青年人,把造成眼前 困局的部分責任,歸咎於傳統泛民,也把希望都投射在任何新面孔上,即使有時這種期望與相關人物在現實中的政治實力,並不完全成比例。例如,在區選中只拿了 數萬票的新興政團,已被捧為「未來希望」,而未經考驗參選失敗的政治素人,也會被視為政壇新星。但不管是否有客觀事實支持,這種熱中政治的年輕群組的集體 主觀期望和想象,已足以教傳統泛民膽怯心寒,認為必須向年輕人靠攏,才是生存之道。

這種情緒,不單反映在立法會氛圍和選舉策略上,也體現在 政黨內部分歧之中。例如民主黨的不少「乳鴿」,早已認為現時的領導層是自己政途的包袱,所以在黨慶上也語帶雙關地來一場大佬們「金盆洗手」的場景,「逼 宮」情切,急不及待。而劉慧卿日前被誤報失言,在未搞清楚事實前,在網上帶頭圍攻劉慧卿的,不少也是民主黨的明日之星。

所以,9月後立法會 激進本土派議席會否倍增、誰人當選,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可以肯定,各泛民政黨必然會加入更多合乎年輕人口味、更突顯中港衝突、更激進的議題在其政綱當中, 不自覺地進一步強化了激進主張的影響力。在傳統泛民虛怯迷失的精神狀態下,一個相信激進本土派已成主流的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已是無可避免。

「革命」和傳統社運的運作邏輯

那麼,激進的主張又何以能迅速在社會生根呢?中港矛盾、梁 振英劣政、社會不公、對制度徹底失望、「和理非非無用論」等原因,很多人都說過,在此不打算重複;而「城邦建國」,以至「港人自決」是否出路,也待日後有 機會再談。但激進主義的語言,從來就有一種「浪漫」的吸引力。以身殉道、對抗暴政、為理想「寧為玉碎,不作瓦全」、大衛挑戰巨人、雞蛋面對高牆等豪言壯 語,已成為了很多面對現實政治中的種種荒誕場面的港人的心靈雞湯,以此宣泄情緒撫慰心情。激進派的「革命」論述,也引伸出一套有異於傳統社運的運作邏輯。 進行「革命」,重點不在於是否有主流的支持,而在於誰人掌握「真理」。有大眾認同固然是好事,但假如為群眾唾棄,也只是罪在這群「港豬」仍未覺醒。面對主 流媒體批評攻擊,他們也深信只要「真理」在手,便應無所畏懼,甚至可以全面進行反擊,哪怕你是本地傳統媒體龍頭大戶TVB,反正他們也覺有自己的天地,隨 手可在社交媒體中穩住十萬八萬群眾的支持,有了這群關鍵小眾的認同,「革命」還是可以繼續進行下去。

但這種「革命」思想的魅力,還在於它永 遠可以自圓其說,總是可以在論述上立於「不敗之地」。這種激進思維,說到底只是2010年五區公投派的「谷爆論」的延續。這種策略,主張透過顛覆常態去令 政府施政失效,或激發更大的打擊,令民怨加劇從而導致更大的矛盾衝突。這種惡性循環不斷走下去,直至去到一個臨界點,中央政府覺得成本太高,最終便會讓 步。中央到哪種情况才會讓步、社會要付出多少代價,從來沒有人說清楚,但有趣的地方在於不論在哪一種局面下,激進派始終可以自圓其說,表示成功。因為假如 當政者拒絕讓步,衝突繼續升級,民怨升溫自然長遠有利抗爭,「官逼民反」之說更可說得振振有詞;相反,當權者願意稍作退讓,他們也可以自誇其成張揚領功, 證明暴力手段收效,「革命」有理。
與此相比,主張對話妥協的人則永遠處於一種「劣勢」,就是他們的起點往往只能建基於一個退而求其次的主調 上,只可在「各方讓一步」的邏輯下討價還價,在種種次優選擇間艱苦琢磨。即使最終能取得共識,成果也絕不會是大家心目中的最理想的方案。而談判失敗的話, 則馬上證明了「和理非非」只是自討苦吃、政治無知的行為。溫和派的宿命,是必須在特定的時空、種種局限下去作出取捨,成敗得失總會即時呈現眼前,而永遠沒 有革命派所擁有的自圓其說、難以用實證去否定的空間。

北京必須明白一點,要處理現時所面對的激進派,並不可能是以傳統單靠打壓的思維可以奏 效。因為他們的影響,不在於議席多少,所以即使中央有龐大的選舉機器去動員選票,真的能把他們繼續壓為議會少數,其實意義也不大。他們也不在乎輿論制約, 還以為用傳統控制傳媒的方法以求令激進聲音滅聲,又甚至以抹黑揭秘方式去進行人格謀殺,便可處理情况,只是自欺欺人,無視現實。要以嚴刑峻法去增加激進派 的抗爭成本,是所有當權者面對挑戰時的本能反應,但這大概可能只會成就更多抗爭者成為革命英雄,而激進派新面孔總是在加強打壓的情况之下,迅速冒出頭來。

須證明「和理非非」不是笑話

最理想的解決辦法,當然是中央重新檢討過去的治港策略為何失效,想想梁振英治下為何民怨沸騰,徹底地糾正過左的思路,不要再動輒把中港矛盾放到國家安全的層次去考慮,從根本去解決香港亂局,這是所有關心香港的人所期盼。

退 而求其次,北京至少要努力爭取民心,令港人再次相信在一國兩制之下,仍有享有公平合理、合乎尊嚴的政治秩序的可能性,才能抵制激進思潮抬頭。我依然深信暴 力手段並非社會主流,而部分激進本土派也絕非單純是關心高度自治和民主發展等議題的力量,當中不少根本就是思想狹隘偏激排外的團體,而市民大眾大部分人也 不願意參與其中。但不容否認的,是對這種暴力傾向持「無可無不可」態度的市民,數目卻正在上升。特別在求變心切的年輕人的群組中,願意為這種「無底線抗 爭」行為搖旗吶喊,又或者默默嘉許的,也絕對不是少數。要令這班「圍觀」的人回心轉意,拒絕暴力,切斷激進主義的供應線,必須要令市民相信在激進手段以 外、在現有秩序之下,還是有解決問題的空間和可能,給他們證明「和理非非」不是笑話,而是出路。唯有如此,偏激狹隘的暴力主張的苖頭才會枯萎凋零,理性的 聲音才有運作的空間。

作者是新力量網絡研究總監、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