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1日星期一

安裕周記﹕燈火闌珊說工黨



全可以想像英國工黨支持者這一刻的落寞,五年來蓄勢一擊竟落得如此下場,不僅不能阻止卡梅倫連任,還在蘇格蘭栽了個大筋斗,虧了一批議席。黨魁文立彬敗仗 下堂辭職,這個今年已經一百一十五歲的老黨該是如何走下去,是心情恢復後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抑或是泄了元氣從此一蹶不振成為邊緣政黨,這是今天籠罩英國的 一個大大的問號。

悲憤,不在話下。工黨鐵桿支持者《每日鏡報》用第一版來表達對保守黨大勝的反彈——一張照片都沒有,灰黑底色上是幾個英文字Five More Damned Years(再來該死的五年)。寫這篇周記的時候,被人稱為工黨機關報的《衛報》頭版還未看到,我猜這份倫敦城內尤其東區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幾乎人手一份的 大報,心情不可能好到哪裏,與工人階級的《每日鏡報》相比,恐怕只是表達手法的差異而已。

周六早上,英國報章網上版大略讀過一遍,都是說卡梅倫因為能夠把經濟搞得貼服而得臻大捷,工黨則是政策不清不楚沒有賣點於是敗走麥城。這些分析在非特定時 空放在哪個黨身上都能說得通,尤其是英國國力早從戰後的二流變成今天的三流,說到底不也就是一個「錢」字了得麼。我倒是想起英國一些人的保守小器眦睚必 報,這場選戰折射出他們仍然要算七十年代末的那筆舊帳,怕的是「不滿之冬」(Winter of Discontent)穿越時空重回今天的英倫三島。

戴卓爾夫人去世後,我在周記寫了一篇〈她是誰〉,說鐵娘子面目模糊,她可以是新自由主義者,她也是理想主義;她在福克蘭戰役打愛國牌,但也支持核裁軍。任 何議題保守黨都可以有兩套不同說辭,關鍵是繼續執政便可以;同樣地,香港前途問題當年從來勢洶洶提出「條約有效論」到摔了一跤變成生意為重萬事有商量,四 十歲以上的香港巿民必然心有所感。卡梅倫雖不是戴卓爾夫人嫡系像以前的國防大臣波蒂略(Michael Portillo),但也算是新自由主義信徒,講的 是生意經多於政治經,有說法是「務實」,當然從絕對的政治人格來說這也是另一種的面目模糊。

另一種的面目模糊

工黨就很難像保守黨這樣,用一句話就可把這挑明:頭巾氣。工黨往往出事在於要救萬民於水火的書生本色,黨內才子一屋都是,單一個白高敦的學力就能把從戴卓 爾夫人以降的馬卓安夏偉林乃至卡梅倫蕩清敉平。可是,正如蕭伯納所言政治乃污穢之物,實踐證明政治潔癖不可能打倒任何政治敵人,現實政治靠的是手段而不是 人格倫理。我不相信工黨諸公不會不明白這當中奧妙,可是不妨扳著指頭數算,工黨除了貝理雅(Tony Blair)還有誰不是這種書生?六七十年代兩當英揆的威爾遜(HaroldWilson),七十年代末做過首相的卡拉漢(James Callaghan),之後新聞記者出身的富特(Michael Foot),萬年在野壯志未酬的金諾克(Neil Kinnock),只要在英國生活過的都知道這些,就是保守黨支持者,也對這幾個人心生敬意。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這幾人俱是紳士,不搞黑手小動作,政 策也許是紊亂了一些,於道德人格及政治人格而言,俱是一等一的政治家而非政客。

顧名思義,工黨即工人的政治組織,為工人謀福利是為黨綱,二十世紀新生的社會主義思潮也是工黨努力方向。二戰結束後,新生代對政府政策的期許愈來愈大,福 利支出也因著社會丕變壓向政府一方,工人討價還價能力與日俱增,工會實力愈發壯大。工黨六十年代的首相威爾遜看到這一趨勢,一個國家不可能無休止調升工人 薪金的同時在另一條戰線保持低通脹,遂提出把工人加薪幅度壓在百分之十水平。這刻而言,威爾遜並無熱昏頭要完全給工人當家作主,可是工黨畢竟不是保守黨, 個別主事者更是馬克思主義信徒,黨內糾結變成內亂,一向保守內斂的英國社會由此得出結論「工黨連工人也管不好」,為延綿至今的工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定見埋下深樁。

內外因素的「工黨成事不足」

必須指出的是,「工黨禍國」僅是保守黨內極右翼一系的選戰語言偽術,並非全民結論,可是經過保守黨機關報《每日電訊報》渲染以及表面中立實是向保守黨傾斜 《泰晤士報》多加兩筆,工黨難以與「重稅」、「罷工」、「混亂」這些關鍵詞割裂。再說,工黨上台之時,往往是保守黨搞得政事一塌胡塗之際,要費巨大氣力執 手尾,加上工黨亦非人人才智卓越,推出的政策亦未見高明到哪裏去,變成尾大不掉。這在七十年代的十年更明顯,這正是工黨留下禍根至今的十年。一九七年上 台的保守黨首相希斯(Edward Heath)是黨內左派,不算絕對主流,飽受風華正茂的黨內右派、教育及科技大臣戴卓爾夫人夾擊,推出激進的緊縮政策,包括取消對八至十一歲學童免費牛奶 的做法。再是他力促英國加入歐洲共同巿場,觸了高傲的大不列顛子民禁忌,加上北愛爾蘭內戰爆發,忙亂之間失卻政權。大選前夕連自己也不看好的威爾遜再次上 台,此時這位六十年代英揆已是時不我與,工黨內部左翼乘時而起,威爾遜最後退下,與工會關係緊密的卡拉漢上台,開始了最最混亂的工黨執政歲月。

卡拉漢執政三年,由一九七六年四月到一九七九年五月,上任後,他不得不走威爾遜的改良主義溫和路線,因為只要一看帳簿,以英國當時的財政狀,若一味遵從激進左派的做法只有死路一條,遂而提出控制加薪上限百分之五。此語一出,工會馬上與工黨決裂,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工會罷工勢頭已見,巿民生活受到影響,漸生埋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日,卡拉漢外訪歸國,被傳媒問到如何看待如今的混亂情 卡拉漢答道,「我不認為其他國家人民都會認同(英國)日益混亂」( I don't think that other people in the world would share the view that there is mounting chaos)。此語一出,翌日右翼《太陽報》大做文章,頭版大字標題「危機?什麼危機?」(Crisis? What Crisis?),情勢火上加油,一發不可收拾。

一九七八年的「不滿之冬」

一九七九年一月二十二日,全英一百五十萬工人大罷工,是一九二六年以來規模最大的工業行動,幾十個行業,連垃圾清潔工、醫院工人、挖墓人都放下工作,垃圾 堆積如山,屍體在醫院發臭,全英癱瘓。同一時間,國營鐵路工人及煤礦工人時有野貓式工業行動,短短一月內,四次二十四小時罷工,英國人民不知今天出門有沒 有火車可坐,回家之後有沒有暖氣可用;大罷工引發其他行業工潮,消防員也參與其中。英國史家稱一九七八年末到一九七九年初春的英國是「不滿之冬」,不僅是 指參加罷工的幾百萬工人,更是指受罷工影響的幾千萬百姓。這場罷工下來,工黨政府屈服,撤銷加薪上限建議,那一刻英國面臨政治停擺困局,必須作出抉擇。餘 下的都是歷史:英國人走向保守黨,造就了戴卓爾夫人王朝。後遺症在一九九二年大選隱現﹕大選日前夕,工黨民意領先保守黨,可是選民走進投票間後變了主意, 馬卓安死裏逃生,得以連任;工黨則丟在一邊,自生自滅。

一九九六年保守黨內亂,造就工黨東山再起良機,但長期在野使得工黨失去求勝戰意,金諾克等老一輩戰力消褪,退出江湖,留下空位給新生代貝理雅。說起來, 貝理雅雖是新一代,肩膀上仍是「不滿之冬」及一九九二年反勝為敗包袱,人窮志短,改弦易幟推出「新工黨」(New Labour),即所謂「第三條路」,正式與工人階級年代工黨切割,步上戴卓爾夫人的新自由主義老路。這刻,始於二戰後首相艾德禮的理想主義工黨壽終正 寢,嬗變成為美其名中間偏左的政黨,而不敢自稱是代表工人的政治組織。

延綿三十年Labour isn't Working

政治這玩意絕不是一本通書讀到老一成不變,但總有其法則規矩,工黨在一九九六年大選後轉來轉去,說穿了是在「真工黨」與「假工黨」兩者之間輪迴,表面是務 實主義,實是無法作出決定——是痛苦的永遠與創黨理想說再見,抑或是放下歷史搖身一變成為保守黨二隊,想必白高敦以及文立彬諸君都萌生此念。白高敦是教書 先生,明白讀書人必需的風骨與氣節,於是失守於卡梅倫;文立彬眼看前人如此,企圖在政治現實與政治人格之間大小通吃,詎料英國選民忘不了三十七年前那個缺 煤無車的無眠寒夜,再一次拋棄工黨。一九七九年英國大選,戴卓爾夫人上台,競選口號是語帶雙關的Labour isn't Working,既是說「工人沒活幹」,更是「工黨不行了」;歷史之孽,選民至今無法忘記,苦了的倒是「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文立彬這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