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8日星期日

星期日現場﹕「我」的地頭,由「你」來光復?



——從光復元朗思考地區介入
__ 阿離


由本土派團體牽 頭的「反水貨」行動,近數月分別在上水、屯門、沙田及元朗先後進行。行動中不乏叫罵推撞噴椒濺血的畫面,然而當中令筆者感受最深的,是二月初的「光復屯 門」中,一名女士(似是屯門居民)被攝錄下來的聲淚俱下的控訴。影片中的她,從日常生活說起,及至社會福利,教育制度等,述說己身所受的壓迫,說到激動 處,嘶啞吼叫﹕明明自己努力工作這麼多年了,分明是年年交稅的殷實市民,何以生活卻愈來愈艱難?

「反水貨」的浪潮下,不多不少滲雜了港人積埋的巨大鬱怨。在全球化及過急的中港政經融合下,新舊外來資本的流 動與入侵,人的湧進與牟利,擾亂了本地居民日常的生活步調,擠壓着人們賴以生存的空間、歸屬和身分。人的憤怒躁動,多半是因受痛受驚而作出的自我保護。 「反水貨」的激進行徑正正為受壓的港人來個大出氣。在戰意高昂的抗擊中,被壓迫的個體可乘勢而起,成為運動一員。在敘述壓迫的過程中,不單是情緒宣泄(姑 勿論此種宣泄是否恰當),也能強化反抗意識,令抗爭主體萌芽,就像那位屯門女士,在一片激狂中,大聲向社會作出最強力的控訴。

懷着這種樂觀想像,筆者參加了上周日光復元朗行動,以實地觀察驗證構想。

當勇武光復遇上元朗Style

日,「光復」前的元朗,特別寧靜。筆者與土生土長的原居民元朗友人一同視察元朗市中心,她數算着元朗大馬路兩旁專為水貨生意而設的連鎖店,當中不乏新開的 大型化妝品超市、零食店、藥房、奶粉城,還有為水客紛紛易容置妝的屈記萬記。行走間,她還記得消失的老店,又悲又憤,我迫問她﹕「光復元朗你有無覺得心涼 先?」「梗有啦!」說時還掛個不好意思的笑。走到朗屏西鐵站前,只見車站對面的空地早已圍滿兩排人,不知是普通市民還是鄉紳,圍據一方默默監視。我們走到 站前,本土民主前線和熱血公民的旗幟三兩搖豎,約二百多人緊緊圍聚等待出發。

我站在外沿,正好遇上一位年輕光復男與幾位中年大叔的論戰﹕年 輕人以一敵三,訴說香港如何被大陸入侵,又香港的不民主如何令民生困苦,急不及待地拋出一個又一個新論點,迎擊對手;自稱元朗居民的大叔們不甘示弱,大談 歷史,駁倒反水貨論述﹕「香港以前上深圳咪又係咁!」「你無行動自由咩?你哋太激動喇!唔需要咁!」光復男突以台灣可以選總統對比香港的假普選, 大叔就turn on國族mode﹕「你好似親台多啲喎,你係台灣人呀嘛!」頓時進入「中國人VS香港人」的泥漿戰。突然一名禿頭大叔上前,以慈父姿勢主動輕搭光復男的膊 頭,語重心長對他說﹕「(中國)進步好多啦!」、「你對香港歷史唔清楚!」「香港係一個特別行政區。」光復男不甘被馴,反問中國有多進步,說時遲那 時快,一位光復陣營的女士閃出向大叔大喊﹕「You get the money and go home!返大陸啦!」大叔即時着火,雙方進入粗口戰,一名大叔晦氣道﹕「有你講就無人講。我有意見就係黑社會!」一名操不純正廣東話的大娘上前向光復男 說﹕「佢哋唔會明白!佢哋思維無進步!」又有三兩大叔低聲討論說﹕「你梗係谷X氣先行出嚟啦!」

此時遊行開始,但未光復、必被圍。經過站 旁一間村屋,屋前自稱元朗人的市民即喝罵人群為「廢青!」光復人士回應﹕「收皮啦牛屎佬!」筆者站在村民中,旁邊一個大叔不斷說﹕「呢度咁多遮掩都無人郁 手!」後來零星又出現粗口戰。此時隊伍佔用了五分之四的街道,元朗居民靠狹小的通道走向車站,沿途有光復人士大喊﹕「平時水貨客都塞住晒啦!唔爭在啦!」 又聽到有人說﹕「我特登搭3個鐘車嚟!」好不容易轉入壽富街,隊伍被差人劃分到左邊,街道右旁則填滿圍觀的人。一路上不斷聽到喝罵﹕「元朗唔使你光復 呀!」、「滾啦!元朗人唔歡迎你!」、「元朗我哋自己搞掂!」、「走嚟元朗托X咩!唔係警察保護佢,打死咗佢啦!」在車行門口又發生小衝突,一個女士不斷 大叫「日本皇軍進城呀?」後來差人拉走了一個示威者,圍觀人群中竟有數人拍手叫好。

人群停在同樂街,外沿的人開始與圍觀的民眾衝突,數名看 似街坊的大叔不斷爆粗,一名則摩拳擦掌重複說﹕「你去圍村吖!我包你出唔X到嚟!」又一個街坊叔嘆道﹕「係政府唔啱,你咪去圍梁振英囉!你喺度有咩意 思?」挽着幾袋嘢的大嬸路經丟了句﹕「搞完佔中又搞呢度!」此時人群有事起哄,街坊也一擁上前,我身旁的勇武師奶拿着手機邊衝邊說﹕「郁佢(光復者) 啦!」依在欄杆旁觀上吃花生的人,把手機高舉,趣味盎然,笑說﹕「好睇過行花市呀!」

歷時個多小時的光復,令人最深刻的,不是路上聽到意外 之多的喝罵,不是元朗街坊鄉親的那種連氣同枝,也不是站在旁邊圍觀打嘴炮吃花生的人,而是那些紛紛落閘關門的小店東主,和縮在街道兩旁的唐樓單位中冷眼以 待的人。他們住在水貨重災區,理應被滋擾得最多,何以大好的控訴機會當前,都不願下來參與、表達鬱憤?

光復行動——議題先行的地區介入

者只參與光復元朗,未有評估各區的光復行動,觀察自是有限,但就元朗的「惡劣」表現(借用黃洋達面書語),也可作一點思考。光復行動對參與者來說是一種抗 爭,對不少當區居民或市民而言卻是一種奇觀。即使本土右翼的行動目標多麼簡便直接﹕反水貨,迫使政府取消一簽多行,但就論述和行動而言亦無法避免與地區甚 或社區居民接觸碰撞,變成以議題(水貨)先行的地區介入。光復的能動性,在於行動鮮明尖銳,又雖靠近民粹,但也是一種抗爭演練,令參與者增加抗爭經驗與默 契,同時令受壓居民有所紓發。然而,若無法令當區居民投身其中,只以「救世者」姿態為「受災」居民「驅害」,並以短暫中止某些地區的日常運作向中央和港共 政權擺出控訴姿態,則似是「一次性紓困措施」,根本無法推倒資本和制度的長久運作。同時,光復行動亦宿命地帶來反噬,不但為政府製造口實、為中港族群矛盾 加油加火、轉移內地的民怨,更可能增加與當區居民分歧嫌隙,把冷漠怕事的地區市民推向建制犬儒。

有論者說光復能有效迫使政府檢討自由行政 策,但自第一波光復行動以來,真正改革還是只聞樓梯響。那是否要持續的光復?到各區光復?如此,上述的衝突在各區亦難免出現,而政府和市民亦會日漸把重複 的「奇觀」淡化成「日常」,光復的動能很可能會被日益消磨。那到底要如何光復,才能發揮其最大的意義和動能性?

從等人光復到走出來光復

還是回到老問題﹕如何令居民作為抗爭主體,自己的地區自己光復?令被壓迫的人向壓迫者反抗控訴,並不能只靠一次性的行動和口號,特別是由不諳各區文化的非當區居民主導、缺乏關係網絡的行動。

朋友Kenny談起他的地區經驗。他是美孚人,無黨無派無組織,在區內自發組成「美孚家.政」,兩個多月來落區十次,一半論政一半走民生環保路線。即使是 自家地頭,他也坦言難搞,「係網上世界太耐,你主動接收嘅資訊好多,溝通方式係你錯我啱,你網上係得,但喺地區唔work。人哋係因為你係咩人而聽你講, 唔會係因為你啱唔啱。」美孚是離地中產社區,居民普遍政治冷感,社區意識貧乏,「見最多係人嘅冷漠,不聞不問,大家愈來愈自私。」但Kenny還是老土地 堅持,「同佢傾囉」,「溝通嘅目的係轉型的其中一個元素。你唔同佢傾,佢點樣走出嚟光復?」

「你拉人過嚟,唔係推人走。你話佢哋係港豬,港豬都係香港人,你要唔要佢哋吖?」Kenny問,嗆人難過,卻又是「現實政治」。在抗爭年代,我們理應檢討所做的任何策略,究竟多大程度能培植個人或他者的抗爭主體,還是令無力的人更犬儒、被壓的人更沉默、離地的人更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