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9日星期一

張鐵志: 野心中國的末路狂歡



紐約客記者歐逸文(Evan Osnos)的《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求財富、真相和信仰》是對當代中國的精確描述嗎?
是也不是。

歐逸文在此書中,認為當下的中國是一個「野心時代」(這是中性的字眼),而這個時代有三種主角:追求財富的各種企業家、追求真相的記者或異議者,還有追求信仰的信徒。這些追求有很大一部分都受到了阻礙,但他們對這些東西的追求的確定義了這個時代。

他說,「四十年前,中國人民事實上沒有取得財富、真相或信仰的管道──因為政治及貧窮,這三件東西無由取得….. 一個世代內,這三種東西他們都有管道取得,而且還想要更多。以往幾乎全由他人操控的東西──比如決定到哪兒工作、旅遊、嫁誰娶誰──中國人民已能自由掌 控。只是隨著那些自由的擴大,共產黨不斷採取步驟來加以適應。」

這本書最大的問題在於他寫了三種人的野心,卻沒有寫最大的野心者:中國共產黨。是這個執政黨對於財富的追求,對於真理和信仰的壟斷野心,對於強兵富國的慾 望,扼殺了人們的追求。(歐逸文確實在序言中說,這些故事是人民的渴望與集權主義的碰撞,但後者如果用他的「野心」概念來描述,或許更恰當。)更細緻點分 析,黨國的野心鼓勵並且釋放了民間對財富追求的野心,但是壓抑後面兩者,而這些分析上的差異,在本書中都被模糊了。

無論如何,翻讀本書,確實讓我心情激動,因為這是一個我熟悉的中國。但在2015年的此刻,我覺得那個野心時代中這個熟悉的中國似乎正逐漸消失。

對財富的追求當然不會停止,畢竟這是過去三十多年來中國改革的動力。

但對真相的追求卻似乎越來越微弱。書中的主角們,艾未未被噤聲了,韓寒不做公共發言了,陳光誠去了美國,劉曉波在監獄,胡舒立和她的財新倒是依然健在。

歐逸文所在的中國時期,05年到12年,確實是中國崛起的關鍵年代。在這個年代,中國對外崛起的巨大身影,伴隨著國內各種矛盾的激烈爆發;從博客到微博,民眾取得新的發聲工具,在殘缺的公共空間中努力發出各種聲音。

在那幾年,我們會看到房屋被拆遷者自焚的消息而為之心酸,我們會看到大連和其他地方居民為了環境走上街頭而覺得興奮,每一兩個月就有一個陌生的地名字因為 抗爭躍入公共視野,每一兩個月就有一個重大公共議題糾結著人們的心情。(在那幾年,我個人也透過推特和網路保持密切關注,並且在台灣媒體上大量書寫這些事件。)

但現在那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公知與網路大 V被沈默了,媒體被整肅,維權者被消失,曾經活躍的公共領域在這兩年幾乎徹底崩塌。

一切曾經劇烈的變動現在都已煙消雲散。

歐逸文「野心時代」其實是一種人民的「中國夢」,不論這個夢是財富、真相或者信仰,只是當如今真正進入號稱「中國夢」的時代,卻只剩下一種中國夢。

飛旋的雅西高速公路,被喻為「逆天的工程」。圖:新華網
 
相異於歐逸文全景式角度,另一種凝視中國的視角是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張贊波在台灣出版的著作「大路」。這本書是他記錄老家湖南一條高速公路從無到有的興建 故事。他在湖南省懷化市東北角的小村鎮「中夥鋪」──這個名稱代表這裡是一條千年前古老驛道上的一個小村莊──蹲點三年多,和築路民工一起生活,並記錄下 這條公路底下那些勞動者的故事。
面對有人質疑他為何在此拍片,他給了一個聰明的主旋律的回答是:「我想通過紀錄一條道路的修建過程,來表現公路建設者這個群體的精神面貌和勞動風範。」這個答案讓他可以獲得當地幹部和工人的信任,因而深刻地刻劃了他們的生活。

但他當然不是來頌揚偉大的公路。「中國正處於從農業時代轉型為工業時代的某個階段,粗糙、龐大、野蠻,這個時代的標籤是鋼筋和水泥。」張贊波說。的確,沒 有比高速公路和高鐵的建造,更能象徵中國當下的時代精神。在湖南,省委書記張春賢甚至主張「彎道超車」,他說要想領先對手,必須在大家都拐彎減速之既,加 踩油門搶道勝出,越是危險,越是有機遇。在高速公路開工儀式上,主席台背後宣傳版上寫著:「加快富民強省,實現彎道超車」。

2008年年底,中國的高速公路通車總里數超過六萬公里,成為僅次於美國的全球第二。中國官方對此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豪,「大路」也引述了許多網民在網上表達的驕傲感,認為這就是「中國崛起」。

在這本精采的田野調查中,我們看到底層工人的辛勞,不受保障的工作環境和勞動條件,看到政商利益的糾葛、利益集團的腐敗,看到黨的力量和意識型態教條的無 所不在與荒誕可笑,也看到大規模的徵地和拆遷──官方把拆遷當做是一場「波瀾壯闊的徵地拆遷攻堅戰」,但他們所呈現的結果是「和諧拆遷」。

當高速公路帶來更多發展與經濟成長,許多人不但分享不到那些財富與光榮,而是只讓他們的血和青春被快速的車子碾壓過去。不過,張贊波不只是義憤填膺地站在 底層工人這邊,去政治正確地指控掌權者;他比較是娓娓道來那些底層民工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他們的無奈,他們的貪婪與虛無,他們對暴力的漠視,以及他們如何 努力活著,追求他們的「中國夢」。
書中當然也有明眼人。一個唐老師在三杯酒下肚和小張說,「現在這個國家一切向錢看,為政者只顧自己,底層者麻木不仁,傳統喪失,道德淪喪,如果還不改變的 話,所謂的盛世就是末路狂歡。」他甚至認為古代的驛道很好,在現代的高速公路,「只要上了車,就身不由己,沒有了過程,只有起點和終點。從人生的意義上來 說,這是最大的喪失,就是喪失了整個過程。」

書的結尾是公路建成之後,民工離開了這裡,有人繼續去下一條公路打工,有人嘗試不同的事業但失敗了,只能不斷延著各種公路,在中國崛起的燦爛背影下,四處尋找生活的希望,追求微小而脆弱的夢想,生活下去。

在故事最後,張贊波接到朋友發了照片給他,在他老家邵陽火車站的宣傳牌上寫了這麼一段話:

「誰不加快發展誰就是邵陽歷史的千古罪人
誰不加快發展誰就是邵陽人民的不孝子孫
誰不加快發展誰就是邵陽今天的混世魔王」
這才是中國的「野心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