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7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從木村明生想起後藤健二



本來的打算是休息一個月,把剛從東京捎回來的兩大冊《文藝春秋》日本戰後七十年特集讀完,從其內「日本的笑顏」圖片和「七十年七十人證言」企圖再次了解戰後的日本。「日本的笑顏」很有意思,士農工商都有,每個年代的笑容都勾勒在粉紙精印的黑白圖片上,第一張是演員綾瀨遙,最後一張是作家阿川佐和子。至於「七十年七十人證言」有我最喜歡的棒球名將長島茂雄,一人一篇短文,字裏行間是對當年的憶昔。

五百多頁的特集剛揭不多久,後藤健二的噩耗傳來。日本幾家大報的網站都有登載他的消息,當中夾雜着安倍晉三的 回應和專家分析,後者那些都像水過鴨背瞟一眼標題就算。我是在找後藤健二的內容,然而介紹的不多,大多只是簡潔說一下他的生平。稍為感到奇怪的是,像後藤 健二這樣的新聞工作者,像他這樣為了拯救朋友而身首異處的兩脇插刀,卻在事件當中沒有變身成為鑼鼓喧天的國家英雄,但細味之下就像信州白味噌那樣,淡淡 的、暖暖的,大隱隱於巿。

後藤健二(1967-2015)


日本傳媒對後藤健二的介紹,說他的職業是ジャーナリスト,這是英語journalist(新聞工作者)的片假名字 母,更加準確的說,後藤健二是フリーランスジャーナリスト(freelance journalist)。 Journalist這個字據日本維基的說法是明治年間已有,不過這身分在日本當今社會有點不一樣,後藤健二事件之後很值得拿出來細說。純粹從報道新聞這 一職業或角色而言,日本社會有三種叫法,一種是最基本的「新聞記者」或「記者」,意思就是我們對這幾個漢字的認識。另一則是「記者」的片假名字母拼音的リ ポーター,意思與「記者」或「新聞記者」一樣;之後的是journalist。三者都是新聞工作者,但journalist的具體意涵則遠超前兩者,日本 社會的理解是「對社會有評論及看法的人物」。如果問,除了後藤健二,哪一位是我馬上想起的journalist,答案是立花隆﹕七十年代首相田中角榮隻手 遮天時代,立花隆硬是在《文藝春秋》曝光田中角榮醜聞,最後田中王朝黯然收,以被捕收場,自民黨近代史上最大的派閥灰飛煙滅。

新聞記者到新聞工作者

上面三者以外還有一種叫「特派員」,通常是指外派記者,包括今天這篇周記標題提到的木村明生。明治維新之後,日本民智開放,新聞記者在社會變革過程中扮演極 其主要角色,除了報道政治社會時訊,另一功能是帶來外國新思潮,特派員在這一方面作用巨大。如今閱讀日本報章、尤其是幾份全國大報,都會發現一個共通點, 就是國際新聞絕大多數由這些報章的特派員現場採寫而不假手於西方通訊社。我不會同意這是近年中國大陸所說的「不要西方觀點」所以自遣特派員,而是意圖以更 貼近現場的第一手消息為日本讀者找尋真相。所以後藤健二遇害前有報道說自由派大報《朝日新聞》一批記者已經到達敘利亞邊境,準備進入「伊斯蘭國」採訪,日 本政府急忙發出警告切勿如此。於《朝日新聞》記者而言,進入「伊斯蘭國」實地採訪,是真正新聞工作者的本質,而非靠通訊社的二手資訊。

木村明生是戰後京都大學畢業生,一口俄語極為地道,加入《朝日新聞》後,迅速由地方分局擢升到大阪總社。日本類如《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或《每日新聞》這 些全國大報的記者職位是大學畢業生的夢幻職志,一年公開招考一次,幾千人競爭幾十個位。川本三郎的自傳體裁小說《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便是述說川本三郎六 十年代末從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不做檢察官不當律師,投考《朝日新聞》記者落第而回,在東京無所事事混了一年翌年再考;考官認得這人去年來過,「好吧,我 們一起來幹吧」。木村明生走的也是類似道路,調到總社後不久,一九六七年派駐莫斯科,開始了不平凡的五年特派員生涯。

木村明生的《內望蘇聯》

木村明生在莫斯科展開採訪活動,怎樣都想不到他筆下的蘇聯被莫斯科當局認為「不友好」,成為了蘇聯外交部的眼中釘。很多年前我在東京神田舊書店找到他一九七 一年出版的《內望蘇聯》單行本,一看之下,難怪蘇聯會認為這個記者「不友好」了,遂在木村到任五年之後的一九七二年把他驅逐出境。木村明生被逐當時是大新 聞,不是間諜也不是犯了刑事罪,他只是寫了大量關於蘇聯實况的報道,像《內望蘇聯》序言所說的那些內容:「過去書籍裏描繪的蘇聯的形象和我在莫斯科實際生 活後得到的體驗之間,存在着相當大的差別,雖然有差別是理所當然的。然而這差別難道是社會主義的理想與現實、原則與實際的差別嗎?而且,在我於莫斯科工作 期間,接連發生了不妨稱之為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和紀念活動,譬如十月革命五十周年、蘇聯軍隊干涉捷克斯洛伐克,中蘇邊界武裝衝突……等等。這些事件和紀念 活動使我重新考慮了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是社會主義?』」

木村明生的《內望蘇聯》


這是一個特派員對駐在國的正常採訪和質疑,就像今天駐在北京華盛頓東京香港的外國 記者的視野及角度,就像質詰北京是否左氣冲天華府是否窮兵黷武東京是否軍國主義香港是否沒了一國兩制,那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思考。可是蘇聯認為木村明生 的想法「不夠友好」,於是下逐客令。《內望蘇聯》裏木村明生從一滴水看蘇聯,物資短缺下的商品巿場,黑巿美元搶手,木村明生寫道:「蘇聯公開宣布它的世界 戰略是,通過和資本主義國家進行經濟競賽的勝利把世界人民拉到社會主義一邊,和平地過渡到社會主義。但是,國家和民眾現在都競相拚命要弄到美元。」蘇聯封 鎖消息折射在木村明生的日常採訪工作,「中國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的時候,蘇共機關報《真理報》只是在第三版的右下角位置,不加標題,僅用兩行十個詞報道這 個消息」,「蘇聯的宣傳機關在報道消息時首先考慮它會給群眾以什麼影響並引起什麼反應,然後再選擇消息和加以編輯。它不是充分地提供素材本身,判斷則由看 消息的人自己去作出」。 眼熟不?這不是發生在今天的實况,是六十年代末的蘇聯,時光倒流五十年。

立花隆推倒田中王朝

像木村明生這樣的特派員被逐之後,日本社會七十年代開始滋養一批新進journalist,他們在傳統的體制外走出自己的路,有人在日本國內以調查報道手法捅破 政治醜聞,有人在外國多年堅持做一個題目而不是一類題目。前者的矛頭不約而同指向一九七二年上台的首相田中角榮,至今四十三年,日本還未有一個政客像田中 角榮那樣大小通吃。田中角榮是當時自民黨最大派閥之首,名句是由他來挑撰首相,「就像出門找頂帽子戴了就走」那樣輕而易舉。於是戶川猪佐武寫出田中角榮上 台前夕勇於內鬥的《角福火山》,「角」是田中角榮,「福」是福田赳夫,田中角榮以計算和謀略鬥倒福田赳夫的過程躍然而出。東京大學出身的立花隆一九七四年 在月刊《文藝春秋》推出獨力研究的報道「田中角榮研究——其金脈與人脈」,仔細程度令人歎為觀止,研究日本派閥政治無出其右,由此誕生政治人脈學,條理清 晰,成為長紅至今的研究課題。

推倒田中角榮的立花隆
 
至於專注於國外的為數不少,日本社會上有稱這些是「國際浪人」,特點是專於某一議題甚至是某一特定人物。一九 八三年,流亡美國多年的菲律賓反對派領袖阿基諾(Benigno Simeon "Ninoy" Aquino, Jr.)結束流放生涯,宣布回國參加議會選舉。當時菲律賓仍是馬可斯獨裁年代,美國在背後撐腰,以圖維持菲律賓這一板塊在反共陣營的中流砥柱作用,與台灣 蔣家王朝以及南韓朴正熙成為東亞漫長民主進程的最黑暗三地。當年八月二十一日,阿基諾乘搭華航班機由台北飛抵馬尼拉,落機後旋即在停機坪被保安人員槍殺, 經歷全過程的是緊追阿基諾多年的日本記者若宮清,之後若宮清在《周刊產經》撰寫大量反馬可斯文章。阿基諾被殺,一石激起千重浪,三年後菲律賓大選,阿基諾 遺孀科拉桑代夫出征,馬可斯在選舉再度舞弊,引起人民不滿,爆發黃色革命,一舉推翻馬可斯政權。如今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即為阿基諾夫婦的獨子。

若宮清(左)與阿基諾(右)
 
若宮清在阿基諾被殺現場

後藤健二走的是若宮清的道路,為日本讀者提供中東的另一重視角。事實上,一九九一年波斯灣戰爭後,日本在這地區的新聞報道重點明顯增重,儘管早在七十年代日 本已側重對中東的注意力。於經濟發展來說,日本七成原油來自中東;於地區安全,中東安危直接影響到東北亞的生命線。至於日本赤軍則是另一異數,七十年代初 日本學運分崩離析,親中共學生領袖外逃巴勒斯坦組成恐怖主義組織赤軍,一九七二年在以色列特拉維夫機場亂槍掃射打死打傷逾百人。一九七三年,阿拉伯國家對 西方實施石油禁運,西方七大工業國當中日本得以身免,後來有說阿拉伯國家因感於赤軍為巴勒斯坦解放陣線效力,遂對日本網開一面云云。其實不然,事實是日本 當局公開支持阿拉伯國家向以色列取回土地,遂被列為「友好國家」;不過,在以色列機場開槍的赤軍岡本公三被捕後,黎巴嫰二百五十名律師自願替他辯護,而巴 解在長達十多年與以色列談判互換戰俘過程當中,巴解要求釋放的戰俘,岡本公三排名第一。

日本新聞工作者在日本社會發展的軌迹當中,過往迄至 如今仍然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這不純粹是新聞報道此一層次,而是體現一個主流國家的人文以及世界觀。這兩種觀照的彰顯,是「人民有權知道真相」這一圭臬 ——當蘇聯仍是「社會主義大國」的年代,木村明生揭穿它的真面目;當田中角榮當上日本總保守化共主,立花隆捅破這是一幫金權政治爬蟲;當馬可斯假惺惺歡迎 阿基諾回國,若宮清聽到停機坪響起的槍聲。在震動世界的大事裏,日本新聞工作者的巋然身影,實是對這個國家民間力量的肯定。

石橋湛山自由主義輝映

日本戰後首相石橋湛山早於大正年代已在《東洋經濟新報》撰寫評論,力促遂行民主主義,對日本當局的殖民政策大力批判,並鼓吹他所言的「小日本主義」。太平洋 戰爭爆發,石橋湛山筆耕不絕,批判不輟,成為軍方監視對象。如今日本新聞界的早稻田大學新聞獎即以石橋湛山為名,記念的不是這位校友的政治功績,而是他在 當記者年代不屈於強權橫逆的風骨。這股遺風,遍及木村明生若宮清立花隆甚至後藤健二,也許僕僕風塵的他們的頭髮蓬鬆了一些,衣服也皺摺了一些,但對於改寫 歷史的他們來說,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大醇小疪。

石橋湛山——早稻田大學新聞獎以他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