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杜可風《香港三部曲》製作團隊
文__阿離
「你們的電影……」
「不!」杜可風截斷記者的發問,敏銳回話,「這不只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
這是著名攝影師、 導演、藝術家杜可風的新試驗。他和年輕電影工作者孫明莉(Jenny)和許志堅(Ken)正在製作的《香港三部曲》,把鏡頭探向香港三代:「開門見山」裏 的小孩、「愚公移山」中的二、三十歲年輕人,以及「後悔莫及」的老一輩。沒有投資者、大卡士、完備器材與人手,一切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他們在
Kickstarter網上集資,以完成這趟光影實驗。沒有銀金閃閃的市場,卻換來廣闊無垠的創作空間,「有些人籌錢給你拍電影,那些人以為那是他們的電
影,但這一次不同,這次是我們的電影。我覺得很大的差別,是我們一起來完成一個理想」。在捐款者與製作人之間,並非利用剝削,卻是陌生又熟悉的信任,「我 們是大家一起走一條路。沒有上下,沒有老闆。」杜可風說。在這趟過程中,不論是電影人還是香港人躍躍尋找的,是屬於香港的聲音,「這裏是我們的根,我們需
要為這裏多做些事,否則連根都被拔走了。」Ken說。
「我們必須開口,可能我們說的不是很精準,可能我們說的也有一點矛盾,可能我們說的時候也有很多疑問在裏面,但如果我們不開始說,誰聽我們說話?」他乍醉乍醒間,卻是異常精準明確,「我們不開口,就會被消滅了」。
不是政治電影,是人的電影
「我們的電影不是一套政治電影,不是,它是一套人的電影,是人。」杜可風說得揮灑直白。Jenny解釋,在創作過程的核心是人,人的故事、對世界的想望, 散碎回憶,盤根錯節的情感。在無數的相遇交談中,把這些那些一絲絲地從生活世界中擷取,糅合到電影的光暈之中,「好像是一個bottom-up的故事發 展」。「是universal suffrage!」杜可風接口道,興奮的揚起左手,「我們必須脫離這個(電影)制度,這個制度已經腐敗!這個制度永遠在模仿其他的電影,這個制度已經不
是電影,這個制度是一個……一個股票市場」。
歷史走步至此,曾經春光流瀉的綺麗舞台,今日卻成腐敗叢生的空殼,死困着一代又一代人,繼續
勞動着供應一個朽壞制度的新陳代謝。在車馬輾回的十字路上,如果來一個定格,我們能否看見光影背後,靈魂又脆弱又壯麗的聲響?「那三個月我們就冷靜下來, 然後看,我們在哪裏。」杜可風說,「無論是taxi driver、上班族,包括沒有經過金鐘的人,他們都想,OK,我們都在幹嗎?」雨傘運動並非要中止政治、商業甚或交通,「它是說,hey!我們要反省一 下,我們要怎樣生活。我覺得這個不是一個政治風浪,它更像是一個retreat,一次避靜。」手執攝錄機的他,所作的正是紀錄這種由生活深探至靈魂的省 思,如湖泊映現世態異色,「所以不是政治,是一個discovery
channel(大笑)!Finally
we discover ourselves。好靚嘅感覺。We have to celebrate」。
昏亂之世,黑白兩分明,政治帽子無情地扣來擲去,不但嚇煞
了自由的聲音,也貶損了不同思想的價值,「我們沒有政治立場,我們有人生的立場」,杜可風說,斬釘截鐵,「我們是香港人民,我們有立場,是因為我們要生 活,我們要好好過日子」。所謂政治立場,背後更多是一種對生活的渴求,對存在的謙謙追索探問。他說,佔中者的疑問,幾近無法回答,「但我們追求的不是一個
答案,因為沒有答案。那些問題,那些要求,那些對生活的期待,是最最最重要的,我們希望這電影,也是包涵、討論、接受這些疑問」。讓生活鋪展,讓可能生 花,讓一切的掙扎、討論與問題得到肯定,「唯一的答案是你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你與人來往的方式,是你對你的政府,你的城市,你的國家的思考的一種肯定」。
「這個(雨傘運動)比六四(事件)還重要,因為這是香港人的一個轉捩點。我們很驕傲,我們是其中一部分。」他經常開玩笑,自己往後很可能因此要搬到新加坡去,「So what!?我們不開口誰開口呀!」
一個城市三代人
電影給予觀者一段距離,抽離而親近,讓最好的光,把生活種種拂揉雕琢得更細膩清晰,把表面無關的事物拼湊牽連,還原共存的狀態,恰似萬物有情。在這個愈發冷
酷兩極的香港,Jenny說,希望以一種較詩意的視覺去反映這個城市的輪廓。
「這是一個很美麗的,一個好開闊的conversation。我覺得這個所謂的風格,不是我們製造的,是這個過程製造的一種,有味道的東西,是嗅得到的香 港感覺,你真的嗅得到他們的喜怒哀樂。」杜可風說。電影中的主角,不論是孩子、青年、還是老人,「都是推動我們把這套電影往這個方向發展的」。根據人們所
說,他們會嘗試在電影中擴闊他們的想像空間,創造他們的fantasy。
在第一節的《香港2014——仝人教育》中,電影的鬱沉啞調, 浮泛着孩童們的失落與過早的哀愁。Jenny提到,在訪問之時,「問他長大後想做什麼,很多小朋友都會跟我說,我只是想過一些好平凡的生活。小孩不會很自 然的說這些的,都是老師、是制度,一直令他們失望」。從《仝》片發展到現在拍攝中的「愚公移山」和「後悔莫及」,探視年輕人與老一輩對生活與整個香港未來
的期望,更突顯了兩代異同,與當下最尖銳的「世代之爭論」暗暗呼應。杜可風這個「有皮膚病的中國人」,深明香港歷史,「我這個年齡的,(他們會說): 『唉,你們為什麼在搞這個東西!』你別忘了,他們是游水過來的,好不容易有一個安分的生活,但年輕人看的是:『我沒有前途,我們沒有將來』」。Jenny
卻有另一番體會,「其實老一輩不少為了自由、為了好生活而來,看到這些東西快要沒有的時候,他們就會爭取」。這城就是吵鬧多音,真實就是多元,「這套電影
希望給人們一個空間發聲,或是想展示這些人的聲音,無論我們贊成還是不贊成,也應該聽。這是一種開放的態度,顯露出人生的複雜性。」她說。
家在那裏,心就在那裏
「我覺得經過這三個月,年輕人會更愛年輕人,我覺得他們會更肯定他們自己。我們看到最美的一點,是一種很大的肯定。」杜可風說,電影中的作用,就是肯定這一鼓
迸發的能量,「香港人更肯定自己,不管你是的士司機、電影工作者、藝術家,你會更香港化。這個感覺,很美」。在佔領時期,每每他們在佔領區拍攝,都會有國 內的中國人對他們說,「謝謝你們幫我們開口」。
「香港人已經是少數民族,我們必須開口。我們必須用我們的語言,來肯定我們的存在。」杜可
風正色道,「因為這些人開口了,我們這些所謂的電影工作者、藝術家,在我們負起責任時,也發現了一個新的可能性。可以有更好的事嗎?」一如曾經迎上社會的 刀鋒浪尖的新浪潮,往往把被時代與體制洪流掩埋的個人從海牀裏提升出土,用光影刷拭他/她的滿臉灰土,讓生命重新放光,「這個時候我們需要面對我們的存 在,我們也必須擴大它的可能性,這些人給我們這個語言,是我們的香港人!嘩!多好!那我們就sit
back,讓這個時代的這些人,帶我們的電影往這個方向發展,我們好榮幸,真的很驕傲。」
「我們必須要用彼此的語言,來分享這種肯
定。」他自嘲,自己的廣東話講得很爛,「但我是這個地方創造出來的。你不能不對你生長的地方負責任,我是在這裏成長的……」前一陣還是朗笑呼嘯着的神經 刀,至此落淚,驟來的悲傷把人刺痛得措手不及,「這個地方製造我,所以我不管怎麼,有什麼會出現,我們必須對這個地方……」他兩隻大手橫抹雙眼,把過多的 淚與痛,揮灑拭去,「這裏給我那麼多,他媽的!多好!」
電影人的責任 創作新可能
若以眾籌作為往後的獨立電影製作及集
資模式,Ken和Jenny也表現不樂觀,未必可做到持續,然而Ken說﹕「模式不能延續,精神也會延續的,是大家得到一個能量,而這能量可帶來另一樣東
西,轉化成去另一種事物。」事物的真實性令它們本土在地,當它們確切真實,它們也是普世的。「我們是為我們的城市去做一件事,那件事自然催生一些事。即使 沒有人給我們錢,我們也要拍,因為這些對我們來說是很重要的。沒有人看,沒有人給錢,也要做。」Jenny說着,一臉堅決。「往後的事,我們不知道,但你 必須不斷的問,才能感受自己,我們這一代,不能讓他人去磨滅我們的問題。」Ken說來不慍不火,卻有種謙厚的穩健。
「不能不拍這個電影,我們必須對香港,對我們的家,負責任。我們必須跟着這些學生,跟着他們的精神,來肯定香港。這是一個該還給香港的電影。」杜可風說。
《香港三部曲》計劃詳情:m2t2r.com/HKTRILOGY/projec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