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6日星期五

《論語別裁》南懷瑾 - 憲問第十四(下)



【風雲際會】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這裡的「事」字是動詞,和服侍、侍候的侍同義。子路問作一個國君的高級幹部,應該怎麼才對。孔子說,既然作人家的幹部,就要絕對忠心,不可欺騙上司,不其他就要說直話。但說直話也很難,所謂「忠言逆耳」,可是要對領導人盡其忠,不妨冒犯他一下。

  講到這方面,在我們中國歷史上,常看到大臣與皇帝政見衝突的事,旁注便有「拂其龍麟」的話,以前對皇帝以龍作為表徵,據說龍的個性,能柔能剛,隨便怎樣碰它的鱗甲,都不會生氣,只有龍的頷下三寸處生的是逆鱗,倒的,那是致命所在,絕對不能碰,否則龍就會發怒而毀人的。這就說明為領導人的,度量要大,對有理取鬧的,能夠包容原諒。但在最要緊的關鍵上,千萬不可以碰。譬如我們對朋友也儘管說直話,但對於朋友某一要命的缺點,則不能隨便說了。以現代的行為道德講,適當的限度,保持別人的自尊心,是必要的。所以歷史上有些大臣「犯顏諫諍」,就是說領導人已經很生氣了,可是忠心的部下為了他好,不管他怎樣生氣,應該說的話,還是要講。我們讀《宋史》,趙普對宋太祖,就做到了「勿欺也,而犯之。」

  有一次,趙普推薦某人作官,宋太祖不答應。第二天,趙普又上奏推薦這個人,宋太祖還是不答應。第三天趙普又上奏推薦,宋太祖這一下可忍不住了,氣得大發雷霆,把奏摺撕碎了扔到地上。趙普面不改色地跪著,把這些碎片拾起來,帶回去。過些天,把這撕碎了的奏章補貼好,又帶上朝去推薦。宋太祖這一次總算醒悟了,終於任用了這個人。又有一次,有個大臣應該陞官,但是宋太祖一向討厭那個人,不准他升。趙普極力奏請太祖批准,宋太祖又被趙普惹火了,氣呼呼地說:「我就是不讓他升,你又能怎麼樣?」趙普說:「刑賞,有天下刑賞的準則,陛下怎麼能以個人的喜怒來左右刑賞?」太祖氣得離座而起,回到內宮。趙普就跟著站在宮門口,久久不肯離去。宋太祖後來也就答應了。我們從這兩個故事就可想見趙普處事的剛毅果斷,但是他也有缺點,心胸不寬,容易記恨。他常會挑剔那些當他貧賤時,對他不好的人們。每逢這種情況,宋太祖就說:「若塵埃中可識天子、宰相,則人皆物色之矣。」勸趙普度量放大,不要計較這些小節。更何況天子宰相之才,哪裡是社會一般人所能鑑識的。後來,趙普就不敢再提這一類的事了。

  這種類似的故事,在《貞觀政要》這部書裡,記載得很多。唐太宗、魏征也是一對好搭檔。不過話說回來,魏征這個夥計固然好,也要有唐太宗那樣的好老闆。照《貞觀政要》的記載,長孫皇后也很好,所以還要老闆娘也好。不然的話,就變成上論中所講的「事君數,斯辱矣!」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這兩句話,大家都知道,經常引用,已變成成語了。自古以來,對於上達與下達的解釋各有各的觀點。綜合一般的觀點來解釋,所謂「上達」,以現在思想的習慣而言,就是比較形而上的、昇華的。所謂「下達」,就是比較現實的、卑下的。深入一點說,君子與小人,在春秋戰國時代,尤其在孔子言論中,經常提出來作為一個對比的名稱。因為真正研究學問,真正搞思想是少數人的事。有許多人儘管在讀書,但並不一定在研究學問,而只是在求知識;儘管有人在搞思想,但並不一定在研究思想本身,不是研究哲學的問題。研究思想怎麼來的,牽涉到形而上哲學的問題。形而上可以說是上達;形而下、現實的、淺近的就是下達。「達」就是通達,這是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過去的習慣,問人讀書的情形,不問他讀了什麼書,有沒有文憑學位,只問讀通達了沒。再說,「上達」,也可以解釋為有高明的遠見。「下達」,便是比較淺近,只重於現實的低視。

【為誰讀書】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這兩句話我們有幾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點應注意到的,這是孔子對中國文化發展史的看法。

  第二點,研究這兩句話,怎樣為己,怎樣為人。一般說為己就是自私;為人就是為大家,也可強調說是為公。「古之學者為己」,古人為自己研究學問。「今之學者為人」,現在人為別人研究學問。這個問題就來了,從文字表面上看,可以說後世的人求學問,好像比古人更好,因為是不為自己而為人家,這是一種觀點。

  剛好昨天有一位同學,討論到這個問題。他寫一篇博士論文,中間有一段,引用了這兩句話,作東西文化的比較,就是持這種觀點。我告訴他,這一觀點可以成立,但是有一個事實,我們中國人過去讀書,的確有大部分人還保持了傳統的作風。這一傳統的作風,類似於現代大學中最新的教育,或者西方最新的小學教育,所謂注重「性向教育」,就是依照個性的趨向,就個人所愛好的,加以培養教育,不必勉強。一個喜歡工程的人,硬要他去學文學,是做不到的。有許多孩子,自小喜歡玩破表、拆玩具,作父母的一定責罰他不該破壞東西。在教育家的眼光中,這孩子是有機械的天才,應該在這方面培養他。

  我們中國人過去讀書,老實說不為別人求學問。而現在一般人求學問,的確是為別人求學問。一個普通現象,大專學生為了社會讀書,如果考不取,作父母的都好像感到失面子,對朋友也無法交代。讀書往往為了父母的面子、社會的壓力,不是為自己。目前在大學裡,有些重要的科系,男生人數還不到三分之一,幾乎滿堂都是女生。譬如哲學系的課,學生有七八十人,他們真的喜歡哲學嗎?天知道!連什麼叫哲學都不懂,為什麼考到這一系?將來畢業了,出去教書都沒人要。社會上聽到哲學系,認為不是算命看相的,就是神經。可是為了什麼?憑良心說,只是為了文憑。有的女孩子,學了哲學幹什麼?當然也可以成哲學家,不過沒有家庭的好日子過,既不能作賢妻,又不能為良母,那就慘了。可是現在的教育,任何一系,都少有為自己的意志而研究的。曾經有一個學生告訴我,當年他在大二讀書的時候,有一天真被父母逼得氣了,就對父母說:「你們再這樣逼我,我不替你讀書了!」他說那時候心裡真覺得自己努力讀書,是為了父母在朋友面前顯示榮耀而讀的,在自己則並無興趣。

  那麼今天的人讀書,從文字表面上看,「今之學者為人」,為別人讀書,至少是為社會讀書。社會上需要,自己覺得前途有此必要而已。說是自己對於某一項學問真是有了興趣,想深入研究追求,在今日的社會中,這種人不太多。

  照目前的狀況,如果缺乏遠見,我敢說,二三十年後,我們國家民族,會感覺到問題非常嚴重。因為文化思想越來越沒人理會,越來越低落了。大家只顧到現實,對後一代的教育,只希望他們將來在社會有前途,能賺更多的錢,都向商業、工程、醫藥這個方向去擠。如物理、化學等理論科學都走下坡了,學數學的人已經慘得很。在美國,數學博士找不到飯吃,只好到酒館裡去當酒保,替人調酒,還可賺美金七八百元一個月。

  放大點說,這不僅是中國的問題,全世界文化都如此沒落。二三十年後,文化衰落下去,那時就感到問題嚴重。在座的青年朋友還來得及,努力一下,十年、二十年的功夫用下去,到你們白髮蒼蒼的時候,再出來振興中國文化,絕對可以趕上時髦。

  從過去的歷史經驗來看,時代到了沒落的時候,人類文明碰壁了,就要走回頭路。所以今日講承先啟後,的確須要準備。可是全世界的文化,目前還沒辦法回頭,叫不醒,打不醒的,非要等到人類吃了大虧才行。沒有人文思想,人類成了機械,將來會痛苦的。所以這兩句話,也可解釋為:「以前的人讀書是為了自私,現在的人讀書是為公」,不過這種解釋是錯誤的。

  再另外一個觀點,我們中國文化裡,宋代大儒張載──橫渠先生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四句名言已成為宋代以後,中國知識分子共同的目標。學者為這目的而學,應該如此。

  談到這位先生,是孔孟以後的儒家,宋明理學家中,影響力很大的一位。他年輕時等於是一個「太保」,意氣非常盛,身體棒,思想開拓,喜歡鬧事。後來範仲淹帶兵在陝西經營邊陲的時候,張橫渠才二十多歲,年紀很輕,奔往前線,要投軍參加作戰。范仲淹見他一表人才,約他談話,勸他回去讀書,告訴他將來報效國家的機會很多,等到書讀好,慢慢再來,同時將一本《大學》交給他。那時他應該已經讀過這本書了,可是范仲淹要他再讀,告訴他其中自有他的千秋事業,自有他的天地。張橫渠聽了范仲淹的話,回去再讀《大學》,從此放下一切,專心求學問了,後來成為一代名儒。

  宋代幾位大儒,事實上受范仲淹的影響都很大。范仲淹在前方,出將入相,以文人當統帥,他難道不希望培養好的軍事人才?但他一看張載這個人才不是將才,是對後世思想有貢獻的人,不能這樣埋沒,就馬上用這個教育方法培養他。果然後來影響了中國文化思想那麼大,尤其他所標榜的那四句話,非常深遠。今天我們要談中國文化的中心思想,可以拿他這四句話為主。我們如果以這四句話來研究,學者又應該是為人;不止為自己求學,同時也為人求學。這個「人」擴而充之,為國家、為社會、為整個人類文化。

【稱職的使者】

  下面講到學間的外用: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蘧伯玉是衛國有名的賢大夫,而衛國是孔子對它比較有感情的國家。孔子到衛國時,就住在蘧伯玉的家裡,孔子和許多弟子的生活,都是蘧伯玉供應的。孔子回到魯國以後,蘧伯玉派了一個私人代表來看孔子。孔子就陪這位遠道來客,坐在一起談話。孔子問他,蘧先生在家裡做些什麼事?這位使者就說,我們蘧先生天天在家作修養的學問,希望自己做到每天少些錯誤。(這就是儒家講究的每天都要自己反省,在《論語》第一篇就提到過「吾日三省吾身」。每天對自己的思想、行為,加以檢點,能夠做到少錯寡過,就是了不起。)但是他感覺還做不到,沒有達到這個標準。

  看了這節對話,被人問到長官的事時,替自己主管應對得那麼謙虛,那麼得體,所以等到他離開以後,孔子就立刻告訴他一些學生,這個人夠得上當代表,夠得上當大使,他替派他出來的主管所答的話,謙虛而不失體,非常恰當。換句話說,也看出這個使臣本身的修養學問。

  這一點我們要注意,假使在自己國家以內,出去為朋友作代表,或被主管派出去辦一件事,要把立場先站好,這是很難的。有的人把主管捧得太過分了;有的發主管牢騷,先罵起自己的主管來了,如果到國外當大使,更嚴重了,那就要看修養的風度了。所以外交人才難得,尤其貧弱國家的外交,說話的立場,不易把握。

  透過這段文字的記載,首先瞭解的,是蘧伯玉晚年退休以後的修養,確有大臣退居林下的風度,的確不同。第二,表示了蘧伯玉用的幹部,代表他出使的人,應對才能之高明。第三,可見主管與幹部之間,本身修養的配合。第四,孔子借此教育的機會,告訴學生們,這樣的人,才有資格作使者、當代表。說話得體,謙虛而包涵的意思很多。假使孔子要責備蘧伯玉,或責備衛國的什麼缺點,當這位使者說出這句話時,已經把孔子封住了口,使孔子不好意思再說出責備的話來,所以孔子極力稱道他。

【宿將還山不論兵】

  因此引出孔子平日的理論,說明這個道理: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這是很重要的,《泰伯第八》提到過,這裡又重複出現,一個幹部,對於臣道的修養,乃至學者自己本身的修養,都要守住這個原則。這和政治思想也有關。譬如站在政治學的立場,有人說國家的事,是大家共有的,所以人是政治的動物,都是政治的分子。中國人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人人都應該關心。但是,有個原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不在那個位置,不輕易談那個位置上的事。

  在我來說,認為知識分子少談政治為妙。因為我們所談,都是紙上談兵,我們看到這六十年來,都是知識分子先在這一方面鬧開了動亂的先聲,很嚴重。尤其人老了,接觸方面多了,發現學科學的更喜歡談政治,如果將來由科學家專政,人類可能更要糟糕。因為政治要通才,而科學家的頭腦是「專」的,容易犯以偏概全的錯誤。

  所以孔子這兩句話,是為政的基本修養,表面上看來,好像帝王可以利用這兩句話實行專制,要人少管閒事。事實上有道理在其中,因為自己不處在那個位置上,對那個位置上的事情,就沒有體驗,而且所知的資料也不夠,不可能洞悉內情。因此,我們發現歷史上許多大臣下來以後,不問政治。像南宋有名的大將韓世忠,因秦檜當權,把他的兵權取消以後,每天騎一匹驢子,在西湖喝酒遊賞風景,絕口不談國家大事,真如後人有兩句名詩說:「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將還山不論兵。」這也就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道理的寫照,孔子並不是說把政治交給當權者去做,我們大家根本不要管。

  另外還有一層意思,孔子和蘧伯玉曾經分別在魯、衛兩國當過政的,現在都退休了,雖然還住在自己的國家裡,但已退休,就不必再問到國家大事了,所以從這一段話裡,輕描淡寫的襯托了魯、衛兩國當時的政治,的確是不大高明。因此孔子在無可奈何之中,只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

【思無邪】

  接下來是以曾子的話作補充。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這句話也可以作為解釋上論第二篇《為政》中「《詩》三百,一以言蔽之,曰:思無邪」那句話。同時也是上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註解。一個人,尤其關於現實的思想,不要太不守本分。不守本分就是幻想、妄想,徒勞而無益的。當然,這個話我們可以站在社會文化的立場反對。研究科學,不怕人有幻想。強調一點來說,歷史也是幻想創造出來的,科學的發明,開始也由幻想而創造出來的。真正的科學家,很少有個性不古怪的,環境影響了他。每天在實驗室裡,生活沒有情調,如果研究到深入的時候,他手上拿著正在吃的麵包,換上塊腐肉給他,他都不知道,照拿照吃。但是他如不這樣研究得發瘋,就絕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做學問也是這樣,要想學問有成就,一定要鑽進去,像發了瘋一樣,然後跳出來,這就成功了。不到發瘋的程度,就沒有成功的希望。搞通才的,樣樣搞又樣樣搞不好,就犯了太聰明的毛病。科學有成就的人,可以說是笨的人,也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這就不能說「思不出其位」了。所以現在年輕人來讀這些書,都是反感的,往往加上「統制思想」、「控制思想」等等許多罪名。

  事實上,話並不是這麼說,曾子並沒有談到這些問題,他只是說人的基本修養。這句話編在這裡,等於說是從政者本身人格的基本修養,不是自己的職掌範圍,不必過分去干預職權。以現在的政治思想來解釋這句話的意義,就是「不要違反思想的法則」。如果用在做事方面,也可以說,不要亂替別人出主意。由這樣去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通了。

【智、仁、勇】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很多話都是意義相同的。不過這個地方,孔子以不同的語句講出來。就是說要言而有信,講話要兌現;牛吹大了,事實上做不到,這是君子引為可恥的。不要把話講得超過了自己的表現,做不到的,絕不吹牛。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這等於一個小結論。有一天孔子感嘆說,學問修養合於君子的標準,有三個必要條件。孔子很謙虛的說,這三件我一件都沒有做到。

  第一是「仁者不憂」。有仁德的人沒有憂煩,只有快樂。大而言之。國家天下事,都做到無憂,都有辦法解決,縱然沒有辦法解決,也能坦然處之。個人的事更多了,人生都在憂患中,人每天都在憂愁當中。而仁者的修養可以超越物質環境的拘絆,而達於「樂天知命」的不憂境界。

  第二是「智者不惑」。真正有高度智慧,沒有什麼難題不得開解,沒有迷惑懷疑之處,上自宇宙問題,下至個人問題,都瞭然於心。像我們沒有真的智慧,明天的事,今天絕不知道。乃至此刻的事,也常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最後是「勇者不懼」。只要公義之所在,心胸昭然坦蕩,人生沒有什麼恐懼。

  孔子在這裡說的詞句,字裡行間,寫出他的謙虛,表示自己的學問修養,沒有做到君子的境界。可是子貢對同學們說,不要弄錯了,這三點老師都做到了,我們要這樣學習才對,他只是自我謙虛,不肯自我標榜而已。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子貢有時比較直爽,看見不順眼的人,當面就說人家,得罪人,當面就方你。這個「方」字在四川、鄂西一帶的方言中,常常聽到人說。如說對某人「方一方他」,就是不妨得罪他一下。有時候說某人個性太直,也說某人是方人,這種人很直爽,常常容易得罪人,子貢就是這樣。所以孔子說,子貢啊!「賢乎哉?」你要求別人,不要過於高了,不要希望別人都是賢人啊!有時候要馬虎一點,(這與古人對「賢乎哉」的確釋,稍稍有點出入。)而且老是得罪人,也不太好。假如是我,就沒這個工夫去批評別人。

  下面再引用孔子的兩句話。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這兩句話,在上論第一篇的最後結論已說過。雖然最後一句文字不同,但是同樣的意思。這裡是說,一個人不怕別人不瞭解自己,就怕自己沒有真本事,沒有真學問,沒有真才能,否則終有所成。這句話安置在子貢方人一節下,也是非常有味。

【待人接物】

  這裡是孔子所說,為人處世,交友之間的一個信條:

  《子曰: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明明別人來騙自己,可是不給人當面難堪,這是「不逆詐」。平生經驗,的確碰到過許多這樣的事,明知道對方滿口都是謊言,但是姑且就讓他騙。他講完了以後,他所期望的、所要求的目的,也讓他達到。但是我們自己心裡有數,知道他在騙。同時還發現有些人,他完全在騙人,但是他自己已經不覺得在騙人,他騙成了習慣以後,連自己都不覺得在說假話騙人,而變成了他正常的生活方式,甚至對他自己說的假話,也覺得是真的。「不逆詐」就是不揭穿有些人的欺詐。當然,這也要用得好,如果用得不好,我們就犯了很大的罪過,很容易成為「姑息養奸」了,這也不可以的。有的人是真的有困難,不得不騙一點錢,不搶不偷,已經算是好的,明知道騙,不妨給他騙一次,不過要設法感化他,這是「不逆詐」。

  也可以把這個道理擴充到大的方面,但要恰到好處,該揭穿的時候,就要加以教育了。「不億」就是不隨便估計、推測。憑了想像,隨便估計推測,認為大概是這樣,就犯了主觀的毛病,不大好。「不信」就是懷疑。「不億」、「不信」,等於說不要主觀的相信,也不要太客觀的不相信。人如果有這樣的胸襟、修養,就夠得上是有智慧的先覺者,也可以說是一個賢達的人了。

【夫子何為者】

  現在開始,是另一個高潮。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

  微生畝是道家人物的隱士。講到這裡我們先要搞清楚一點,就是道家與儒家的思想,有兩種不同的基本態度。儒家的基本思想是要中流砥柱。而在道家看來,中流砥柱抵得了什麼?譬如今天石門水庫放水,在中間放塊石頭,能擋得住流水嗎?不過石頭自己站住了,沒被水沖走,可是水流照樣往下衝,擋不住。道家絕不走這個路子。道家思想的基本態度,始終是走「因應」的路子──順應自然。一個時代形成了一個趨勢,挽不回來,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不可能把歷史拉回來。道家思想是講先知,一件事從它的前因,知道它一定的後果。如石門水庫放水時,沒有辦法把水勢挽回,但計算水流到某一地段時,輕輕開好一條水溝,就可以把水流疏散了。這就是現在流行道家的太極拳原理,四兩撥千斤的道理;也就是軍事謀略,以寡擊眾的要點。所以中國歷史上,出來因應時勢,撥亂反正,都是道家的人物。

  這裡我們講一個思想問題:我們中國幾個「子」,實在了不起。除了現在講的孔子,《老子》這本書,到現在為止,在國外已有好幾十種譯本。遠在三十多年前,在成都有一位女醫生告訴我,她在德國留學時去跳舞,召來一名舞男,居然知道中國的《老子》,而且可以用我們的國語背誦,她說好在自己在國內是讀這些舊書出身,否則還在外國人面前丟臉了。《孫子兵法》這部書,許多國家,包括蘇聯的陸軍大學在內,列為必修課。現在孔子也出國去了,未來世界的文化趨勢如何,可想而知。

  說到《孫子兵法》,想到《孫子》有名的《勢篇》,講形勢。這個名詞很難解釋,現在世界的軍事思想不講勢,而講力的對比。每個國家都注意有多少兵源、多少物質、多少武器、力的統計。如果只講這些,只是力的對比,不稀奇。中國的拳術,也反映出中國的軍事思想,不講力,講勁道。一拳一個勁道,就把對方打倒了。勁不是力。中國人主要講勢,道家說「知其力,用其勢」,所以能四兩撥千斤,以弱敵強,以寡擊眾。一個三期肺病的人,能把世界的大力士打倒,那才是本事。十個人可以消滅上千上萬敵人,就是運用勢。

  什麼是「勢」?《孫子兵法.勢篇》最後一句話的結論說:「轉圜石於千仞之山。」這就是「勢」。一塊圓的石頭,在一兩萬尺的高空上轉,就是「勢」。假使一個四斤重的石頭,在我們台北市上空,就僅五千尺的高空轉,全台北市的人都要躲起來了,因為每個人都有被擊中打死的可能,這一情形就是勢。等到這塊石頭落下地以後,不但是我們,小孩子都可以欺負它,上去小便,它也毫無辦法,不過四斤重的石頭,誰都搬得動,丟了也就丟了。懂了這個道理,在處世上就可以運用,尤其戰略、戰術思想,都是根據這個道理來的。在勢沒有形成的時候,對敵人政治的、軍事的戰鬥,就無法穩操勝算。孫子也很巧妙,寫到這裡,再沒有繼續寫下去了。就是要讀他書的人,自己去體會、運用。

  透過一個故事可以瞭解「勢」的道理。據說大蟒要吃東西的時候,不像其它的蛇要咬住東西,它只要將口張開,可以把一定距離以內的東西,吸到它的口中,吞入腹內。它的攻勢一出,尾巴一擺,可以把直徑尺把粗的大樹掃斷,厲害得不得了。可是有一隻小蜘蛛和一條這樣大的蟒是世仇,要對大蟒報復。就在蛇洞口的樹上懸了一根絲下來,等待大蟒出洞覓食的時候,急落下來,打在大蟒致命的頭部七寸部位。每當大蟒剛把頭伸出來,蜘蛛就急速下降,大蟒就立即縮回洞裡,不敢出來。這麼厲害的一條大蟒,就這樣被一隻脆弱的小蜘蛛制住了。反過來,如果這條大蟒能夠衝出了洞,躲過頭部七寸上的一擊,只要一張口,也就可以輕易地把這隻小蜘蛛吸進腹中消化掉了。可是當大蟒沒辦法施展它吸物的毒平時,這樣一個脆弱的小蜘蛛,就可要大蟒的命,也就是兵法的原則,戰略的道理。歷史上,子書上,很多這類故事,在政略上都可供我們活用。

  因為這裡與孔子討論問題的微生畝,是一位隱士,屬於道家人物,所以在瞭解這一段書之前,我們先概略的介紹一下兩家思想上的差別處。孔子當時碰到幾位隱士都吃癟了。在中國古代文化歷史上,隱士們的影響力很大。尤其以經濟觀點看,春秋戰國以後,一般人都趨於現實,每逢亂世,經濟的現實性一定變成很重要;物質的崇拜,越來越高,這也是政治哲學、歷史哲學的大問題。可是有少部分人,如道家的隱士,現實的慾望、富貴功名,對他都毫無誘惑的作用;他能夠吃蔬菜、喝稀飯,硬是「不同流」,屹然而獨立。而他們本身是人格高尚、學問淵博、才具高超。如我們提到過漢高祖敬畏商山四皓的故事,可見中國隱士思想影響力之大。過去幾千年來的政治,受這個思想的影響一直很大。再從另一角度看,這一派人好像對現實不熱心,其實也很熱心。因為他們站在旁邊,使當道者非常注意。他們似乎袖手旁觀,又似乎在護航。

  微生畝就是這樣一位隱士,有一天他對孔子說,你一天到晚淒悽惶惶,(唐玄宗詠孔子的名詩,開頭兩句「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就是從《論語》這一節脫換而來的。)忙忙碌碌,周遊列國,到處宣傳講學,究竟是為了什麼?到處去講學、宣傳,又有什麼用?你不覺得太過分嗎?孔子答覆他說,我並不是好說討人喜歡的話,實在是自己的毛病太深了,用現代話說就是毛病大。這樣的解釋,和古人的解釋不一樣。古人對「疾固」兩字解釋為「討厭這種固執己見,不肯出來用世的病態。」我覺得這樣的解釋太牽強。這是因為後代的儒家思想,反對道家,反對隱士,就借用孔子這句話罵人,責備這些人不肯出來為國家社會盡力。其實,只是他們想作官的門面話。可是孔子絕不是這種態度,他對隱士很尊重。在此,他只是一番自我表白,這句話翻成白話等於說,你老兄勸我不要為時代擔憂,是很對的。我之所以一天到晚奔走呼號,那是我的毛病。這是他對隱士們一種謙虛、幽默的態度。真正的心意是,反正你們不出來做事,我出來做事,各走各的路,我為社會國家盡心而已,就算是我的毛病吧!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

  驥是古代的名馬、良馬、千里馬的名稱。他說真正的千里馬,並不是說它的力量有多力,而是說它的德性好。中國古代的千里馬是了不起的。我們看西方賽馬,馬跑的時候,一跳一蹦的,騎在上面實在不好受。中國的良馬,跑的時候,左右腿交替奔馳,快得像風一樣,騎在上面,有如在平穩的水面上行船,一點都沒有顛簸的感覺。良馬如遇主人墜鞍,它立刻站住,等主人起來,絕不會踐踏到主人或拖著主人跑。如果肚帶沒有繫緊,馬鞍不完全,就是騎上去了,它也不走,用鞭子打它也不走。又如老馬識途等等,都是良馬的德性。這種良馬,要有天才,才能訓練得出來。劣馬則會打滾,會擦牆,使騎它的人受傷,甚至送命。

  這兩句話編在這裡,等於是答覆了微生畝問孔子的問題。意思是說,一個為人類國家社會的人,不問眼前的效果,只問自己應該做不應該做。甚至今天下的種籽,哪一天發芽?哪一天結果?都不知道。下了種籽,終有一天會有成果的。從這裡我們想到,孔子的思想,幾千年以來,始終成為國家民族文化的中心,的確是有它千古不滅的價值的。

【報怨與報德】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最近日本《產經新聞》發表的《蔣總統秘錄》一書,這位日本記者引用了「以德報怨」這句話,說是孔子思想,這是一個錯誤。「以德報怨」是道家思想,這句話出在《老子》。孔子思想是「以直報怨」。

  儒家思想有一點俠義的精神,你打我一拳,我踢回你一腳;你對我不好,我不理你,這很直嘛!你對我不好,我還要對你好,要如基督教聖經上說,你在我左臉打了一個耳光,我再送上右臉讓你打一個耳光。就像唐朝的婁師德,告訴他弟弟,要唾面自乾一樣。但對於婁師德這句話,我們要瞭解,這是中唐以後的修養。當時天下太平、社會安定,而婁師德是世家公子,歷代都作大官,聲望很高,他自己在京裡做大官。他的弟弟到代州去當太守,上任以前,向他辭行。婁師德說,我們婁家受國家、朝廷的恩惠太大,我兩兄弟現在都在作官,一般人會批評我們世家公子比較驕傲,你出去作官,千萬要認清這一點,多多忍耐,不要為我們婁家丟人。他弟弟說,這點我知道,就是有人向我臉上吐口水,我就自己擦掉算了。婁師德說這樣做並不好啊!你把它擦掉,還是違其怨,給人家難堪哪!弟弟說,我懂了,就讓它在臉上自己幹了。婁師德才說,這就對了。假使所有中國人都是這種修養,那還得了!

  所以話說回來,作學問不要斷章取義,不管上下文,只抓中間一句兩句去做,那就要出問題。每個思想,要作整體的研究才行。剛才已經聲明了,婁師德出身在中唐以後,國家社會,已經有了兩百多年的安定,而他家裡又歷代作官,他本身又在中央政府當相職。這樣的時代背景,這樣的家庭背景,他弟弟在這樣環境中所處的立場、位置,就與一般人不同。由窮小子經過考試出來作官,就可以傲慢一點。如果婁師德的弟弟有一絲傲慢,人家就會批評,說靠世家的勢力欺負人,所以婁師德對他弟弟的這個教訓才沒有錯,並不是說在亂世之中,拔刀而起的時候也要如此。在這樣的時代,不要說口水吐到我們臉上,如有外國人不禮貌地瞪我們兩眼,我也要打他兩拳。時代不同、環境不同,對事情的處理態度就有所不同。所以作學問不能斷章取義。

  這裡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等於提到道家的思想。孔子的答覆,也沒有直接反對,只是在邏輯上作一個論辯。他說,別人對我不起,我對他好;那麼人家對我好,我又該怎樣報答呢?所以他下面就主張「以直報怨」,以直道而行。是是非非,善善惡惡,對我好的當然對他好,對我不好的當然不理他,這是孔子的思想。他是主張明辨是非的。

【存心自有天知】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我知者,其天乎!》

  孔子有一天感嘆沒有人瞭解他。子貢聽見就說:老師何必這樣悲觀!怎會沒人瞭解你?孔子說,我這一生,「不怨天、不尤人」;從基層的學識,艱苦的人生經驗起步,但不為現實所困,能夠昇華,走入形而上的境界。這是孔子的自我描述,因為孔子出身窮苦,在艱難困苦環境下,體會到人生哲理,成就智慧的德業,昇華上達,超越世俗,因此對人世間也不要求別人的瞭解,存心自有天知。

  上面等於結束了自微生畝以後的一段話,下面又轉入另一波瀾。

  《公伯寮愬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子曰:道子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譬如命何?》

  公伯寮是魯國政治上、社會上有地位的人,當時魯國政權在季家三兄弟手中,公伯寮就暗地挑撥是非,在季孫面前,講孔子學生子路的壞話,這也是間接的攻訐了孔子。當時有一個孔子的學生姓子服,名何,字伯,後來諡號景,當時是魯國大夫。有一天來告訴孔子,公伯寮在搗亂,到處造謠和老師作對,並且在季孫家說子路的壞話,增加老師的麻煩,今天我在政府中的權力可以左右一切,可以放手去做,這種害群之馬,我有力量除掉他。意思是向老師請示,要怎樣處置這樣一個壞人。孔子說,不要那樣衝動,不可以這樣,我走的是為國家民族、為人類、為天地行正道,能夠走得通,是命。倘使這個文化命脈真的要中斷了,也是民族、國家、時代的命運。公伯寮這樣搗亂,影響不了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這一段書,第一點是看出孔子思想、意志的堅定;第二點說明了孔子的人品道德。在他學生裡有這樣有權力的人,而且不止一個,但是他始終不運用。他認為這種現實力量,對於文運世風的興衰,沒有什麼影響,所以他否決了子服景伯用權力對付公伯寮的建議。由此再引出下文的另一章。

【入山未必心安】

  一些人說孔子思想與隱士相對,其實一點都不相反,甚至孔子也有避世隱遁的觀念。

  《子曰:賢者辟世,其次闢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

  這好像是孔子告訴了我們很多故事的權謀。我們知道「不學無術」這句成語,反過來說,就是除了學問要好,把握住原則以外,還要懂得處世之方。孔子所講的這些話都是術,也就是方法。這裡的「辟」就是「避」的古寫。「賢者辟世」,時代混亂的時候,不與現實發生關係,脫離這現實社會,和隱士一樣修道去。再其次是「闢地」,一個地方太混濁,不同意這環境,就離開這個地方。再其次「辟色」,處世的態度上要注意,在亂世動盪的社會中,對人對事,言論思想要端正謹嚴,對任何人的態度都要和善,能夠包容別人,不要有傲慢、鄙薄的態度。相對的說,看著風頭不對,他大概與我合不來了,那自己就早一點離開吧!再其次「辟言」,不發牢騷。這是孔子告訴我們的四辟。由此看來,孔子對於隱士思想,何嘗不贊成!他教弟子們的四辟,已經走上隱士的路子了。

  根據這四辟,可以看到從前知識分子的處世方針。不過討論起來,涉及到個人思想的問題,有點類似於西方講的個人自由主義。例如「辟世、闢地、辟色、辟言」,這是中國過去知識分子處亂世,在「邦無德」這情形下,所採用的個人自由主義,寧可退守自清,不願同流合污,隱士路線就是如此。但是在撥亂反正,能夠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的時候,他所採用的原則是「成仁取義」的路線。這兩個路線,不但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問題,全世界的人都是這樣。研究西方的政治思想、西方文化,包括了歐洲各國,一直到美國,都是如此。所謂個人主義、自由思想,到了最高度,就是絕對的個人自由,這是必然的發展。所以古舊的自由思想,必須要法治,要人人能夠守法,才能談自由。可是現在到了中國來,年輕人搞不清楚東西文化這個思想潮流的精神所在,學西化,動輒講自由,又不懂西方自由主義的真精神,而完全變成個人的自私主義。

  這一段表面上看,孔子反對隱士,實際上這一段包含著濃厚的隱士思想。「賢者辟世」,時代不對了,覺得無能為力,挽回不了的時候,只有避世。那麼避世幹什麼呢?就是保持有用之身,等待機會,做更大的貢獻。講不好聽一點,也就是消極的自全其身。

  不但在這一段,《論語》裡有許多地方,孔子都提出這種主張:如「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乃至對南容的獎評:「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可見孔子的觀念中,何嘗完全抹煞隱士思想?所以嚴格的研究起來,我個人認為問題很大。至少幾千年來,一直到近五六十年前,中國知識分子,書讀好了的人,就缺乏一股衝勁。我們大家也是一樣,理論會講,衝勁不足。有衝勁的時候,往往學識又太欠缺,不能成事。

  所以我常和一些老朋友談起,以我們現有的這麼一點不太少的知識,而讓我們的體能年齡,退回到二十幾歲時一樣,大家就有可為。一般人等到知識比較豐富,頭腦思想比較完備的時候,由於年齡的增進,勇氣就消退了。歷史上無論中外的人物,往往是老年人的智慧比較成熟,如配合了年輕人榮譽感的衝勁勇氣,就會開創出新的歷史境界。

  《子曰:作者七人矣。》

  這句話是緊接上面而成一段。總共有七個人已經避世了。這七個人究竟是誰?沒有指名明說,我們也不必亂加牽強羅織。講到這裡,我想起古人一首絕句很好:「十年橐筆走神京,一遇鍾離蓋便傾。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這首詩是指呂純陽而作。以詩論詩,其中「未必無心唐社謖」一句,正好借用來說明孔子所說「作者七人矣」的苦心。其實,人未必真肯為金丹所誤,只是「英雄退路做神仙」。自求千秋事業,另玩一套花招而已。你求上天堂,他求極樂國,無非所求另有不同,誰又真肯甘於寂寞,除非大聖。

  上面孔子說到避世的聖人已經有七個了。這七個人,可能就是《論語》中提到的一些人。孔子經常被這班人罵得很難堪。事實上,不是罵,是他們之間的互相幽默。其中之一的楚狂,就是楚國的一個狂人。所謂「狂」,並不是瘋子,而是滿不在乎,不受拘束。這一類的隱士,孔子提到很多個,一般的註解,不敢確定是哪七個。在《論語》中記載的有楚狂、長沮、桀溺、荷蓧丈人,乃至荷蕢者、晨門都是。晨門是一個人,就是守城門的,為古代的一個小官,相當於現在的公務人員,在此以他的職務代替他的名字。現在就講到這位先生了。

【大隱市朝】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有一天,子路在石門這個地方過夜,早晨起來,有一個晨門問子路,從哪裡來的?子路說是從孔先生那兒來的。這個晨門說,就是那個姓孔的孔丘?那個明知道做不到,硬要做的人嗎?這個晨門就是隱士,他學問很好,道德很好,可是隱居在一群下級幹部當中。古代有所謂「小隱在山林,大隱於市朝。」當隱士跑到山林中是小隱,消極的,是孔子所謂的辟世、闢地。有些人一生作官,而在最後臨死時,才知他在當隱士。此即「大隱於市朝」。所以有些朋友想退下來,我常勸他們不必退下來,有一分力量貢獻完了算了。有的人說退休下來做生意,但有一位做生意的朋友說,做了幾十年公務員,想退下來做生意發財,那我們一輩子幾十年都做生意的人,豈不白做了?所以我常勸朋友不要退,何不把自己這點力量貢獻出來,該有多好!這就是大隱法,如蘇東坡的詩所說「萬人如海一身藏」,非常妙。現代是工業社會,當隱士與農業社會不同,只要有一點生活費,租一個公寓式的房間,在裡面讀書也好,靜坐也好,不與人往來,死在裡面爛了,別人都不會知道,所以現在當隱士,更可以隱於市朝。(一笑。)

  上面講隱士的路線。但為什麼要當隱士?因為對時代沒有辦法。晨門這位隱士,就說孔子並不是不知道做不了,他明知道做不到卻硬要做。這位晨門老兄,批評得很恰當,沒有罵孔子不對,也沒有說孔子對,只對子路說,就是那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姓孔的嗎?在《論語》中,這裡又出現了一個隱士了。

  孔子為聖人,重心就在這個地方。而孔子的難學之處也在這裡。另如老子、莊子等很多學問高超、修養深邃的人,知道面前這個時代無可挽回,他們就退隱了。後來唐代有位知名的文中子,(本名王通,寫《滕王閣序》的王勃,就是他的孫子。)儒、釋、道三家的學問都通。在隋煬帝的時候還年輕,有志於天下,但到處碰壁行不通,看到當前的時代不宜施展才學,於是退下來講學,培養下一代,教化年輕的學生,傳播種籽。後來唐太宗的開國名臣,如房玄齡、杜如晦這一班人,都是他的學生,他的目的達到了。所以他死後,門人尊諡他為「文中子」。

【收場不易】

  《子擊磬於衛。有荷簣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軟軟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

  這一段書,我個人與古人的意見稍有不同,對宋儒朱夫子的註解也不敢苟同,這一段又是講碰到一個隱士的事。

  磬,是古代用玉石之類製成的敲擊樂器。後世廟中敲的,銅製圓形的磬,下面不是石字而是缶字。有一次孔子敲罄,正好一個挑草器的人,走過孔子門前。一聽到孔子敲出的磬聲,他說這裡面敲磬的人,可不是一個泛泛之輩,是一個有心人。我們後世朋友之間談話,對於一個憂世憂時的人,就每每說「老兄!你是個有心人。」這句話就是從《論語》裡來的,有心於天下國事,志在濟世救人,就是有心人。這個人就說孔子,不是普通為音樂而音樂,而是把滿腹濟世救人的摯誠深心,寄託在音樂上發揮出來。

  他講了這句話,又在那裡聽,然後說,這個人太固執了。「鄙哉!」並不是罵人,而是上面「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意思。這磬聲裡充滿了不肯放手的,那種硬骨頭的風格。他自己太不自量,明知道做不到,卻硬要去做。太肯定!太自信!「斯已而已矣」是說這個時代已經這個樣子了,你拉不回來的。「深則厲,淺則揭」這兩句話,是出自《詩經.衛風氣.雄雉章》。這個荷蕢者在這裡引用,意思是說,如果時代可以挽救,那你就應盡力去做;如果時代到了回天乏術的地步,那麼最好退隱去韜光養晦,省得惹人討厭。就好比涉水過河,在淺的地方,可以拉起衣服;水深的地方,再怎麼拉衣服也還是會弄濕,乾脆就這麼走過去。

  這位荷蕢者在門口作這樣的批評,被孔子的學生們聽到了,告訴老師。孔子說,真的嗎?「末之難矣」──我與古人的解釋不同,就在這句話上。古人對「末」解釋為「沒有」,就是沒什麼困難的意思。我認為「末」是「最後」的意思。孔子說人生最後的定論實在很難下,我們作一輩子人,尤其斷氣的時候,自己這篇文章的末章最難下筆。無論大小事情,都是「末之難矣」。同時孔子這裡也在講樂理,最後的餘音是很難處理。演奏停止了以後,樂音仍繞樑三日,使人回味無窮,這是很難的。如果認為孔子說,天下事沒有什麼困難的,那這個孔子就太粗率了。

  我們再回頭討論,為什麼我對這句話的解釋,和古人有所不同!我們看了朱熹等《論語》的註解,發現古人的解釋,有一個主觀,就是把孔子看成一個宗教教主式的偶像,那是後世儒家的一般偏見。到了宋儒更是變本加厲。我們知道孔子是聖人,非常偉大,但是一個真正的大聖人,絕不會自己當教主,絕不會把自己的言行、態度,做成教主一樣,那就不足以成為一個聖人。不必說孔子,就像普通的人,所謂「學問深時意氣平」,自己真到了那一步學問修養的時候,就覺得自己非常平淡,沒有什麼了不起。如果心中還有一個觀念,認為自己很了不起,比別人都高明,那就完了。所以這種觀念要去掉,去掉了這種觀念以後,再看這位荷蕢者的隱士,引用「深則厲,淺則揭。」這兩句《詩經》的話,真正的意思就是指人處世之難而言。人處在社會裡,許多事情要隨宜權變,不但是動亂的時代要如此,有時候對朋友,乃至在家裡對配偶、兒女也是一樣,深不得,淺不得。能在深淺之間恰到好處,就是最大的本事。

【不合時宜】

  我們就是不引用上古的《詩經》,引用唐代朱慶余的名詩:「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也是這個意思。唐人的詩,很多喜歡用男女相悅,尤其以女孩子的感情作比喻,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慨。諸如功名富貴的得意,坎坷落拓的失意,往往都用女孩子的情感來形容。這首詩就是表示功名考取了,非常高興得意,馬上就要去見長官了,見長官之前,自己精心的「化妝」,希望自己能夠使長官在「第一印象」中,產生良好的觀感。一切都準備好了以後,環境還摸不清楚,只有在師友同事之間,悄悄地打聽,是不是合長官的意?我們一輩子做事,每到一個新的環境,究竟要濃妝或淡抹,可還真難恰到好處。「畫眉深淺入時無?」能不能合於時代?若不合時宜,就沒有用。

  古人還有兩句名詩說「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表面上看起來是題畫的,其實這是牢騷的詩,他說若早知人是勢利的,這樣喜歡攀著富貴,(中國牡丹花是代表富貴的花。)對於清高的格調看不慣,那我就率性俗氣一點,多用一些胭脂畫富貴花好了。我們不懂詩的,只把它當文學作品看,所以有人說,寫詩的是無病呻吟。實際上,許多是政治哲學、人生哲學,整個擺在詩裡,我們作一輩子人,就是不知道如何能「畫眉深淺入時無?」這就是人生哲學。所以中國哲學難研究,因為必須同時通文學。又知秦韜玉詠貧女詩:「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為什麼今日談這些詩與哲學關係?我們中國從前一些讀書人,到了晚年退休在家,寫字、作詩、填詞,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好像時間不夠用。而現在的人,退休下來,或者是老伴不在身邊了,兒女長大飛了,感到非常空虛落寞。有一位某大學教授,在六十歲後,就有這樣的感覺,他又不信仰任何宗教,我勸他作詩。他說不會,我說可以速成,保證一個星期以後就會作,不過是易學難精。後來果然他對作詩有了興趣。如今已七十多歲,居然出了一本詩集,現在可夠他打發餘年的了。所以中國這個作詩的修養很有用。而且不會見人就發牢騷,有牢騷也發在詩上面,在白紙上寫下了黑字,自己看看,就把牢騷發完了,心中還能有所得。

  就像這首詠貧女的詩,表面上是描述窮人家的女兒,但實際是影射一個人學問很好,但不得志,所謂「懷才不遇」的人,就像有的公務員,學問很好,但是特考、高考都考不取,這裡碰壁,那裡行不通,就只有做個小公務員。而這首詩,描寫一個住茅屋的貧家女,對那些高貴華麗衣服的香味,聞都沒有聞過,本來想托媒人找個婆家,但自己很傷心,不願意這樣折節自薦。比喻一個有學問才具的人,不願意托朋友為自己吹牛找工作。而在這個時代中,一般人都很現實,很低俗,絕不欣賞青松明月一樣的格調。雖然時代如此,可是覺得這些人太可憐了,自己還是保持固有的儉樸純真,並不跟著世俗走。這也就代表了作者自己。大家很現實,要人家介紹、吹噓,或者上電視,登登報出了名就有辦法,社會風氣不太對,何必那樣呢?這些路都不走,還是保持自己的樸素。這就可見他的修養,他也很自負,如貧家女一樣,敢於誇稱自己的女工,比任何人都精巧,這豈不自負自己的學問本事,比任何人都要高?可是不合時宜,苦恨自己在這樣的時代裡,永遠不能得志,沒有機會對國家社會有直接的貢獻。這也是牢騷。中國的詩文,微言大義,往往就在一個字,「不把雙眉斗畫長」的一個「斗」字,就是點睛的。所謂斗就是和人家競爭,你打扮得這樣漂亮,我就打扮得比你更漂亮,就這樣出鋒頭,找機會。說到畫眉,古人描寫這一類事的詩很多,也是一些文人吃飽了飯,真的看了女人化妝等等而作的,但那些是所謂「香艷體」。像貧女這一類的詩,則不屬於香艷體,而有寄託的涵意。

  回過來說,這個荷蕢者引用詩經「深則厲,淺則揭」這兩句話來說孔子,和「畫眉深淺入時無?」有異曲同工之妙。從孔子所奏的音樂當中,他聽出了孔子濟世救人的心太切了,一般人不能接受,時代是挽回不了的。雖說袖手旁觀的話,就辜負了人生的責任,但是做起來深不得淺不得,何苦做這種徒勞無功的事?這是我和古人稍有不同的解釋。其次對於「果哉!末之難矣!」我同古人的解釋也有不同。也就是孔子說,結論難,人生的最後一章很難下筆。不過,對不對,我也不知道,只有各說各的吧!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

  這是一個疑案,高宗是殷商時代非常賢明的皇帝,名武丁。「諒陰」,幾千年來的解釋,皇帝的父母死了,守制居喪,稱作「諒陰」。不過這一點頗有懷疑,諒陰到底是不是守制中,無法徹底考證。我們現在就沿用以前的解釋,認為高宗在守制中,三年當中沒有說話。這是什麼意思?實在有點過分得不近人情。比起宋孝宗的愚情,尤其過分。孔子說,你何必問高宗,實際上中國古代文化,以孝道立國,大家都是一樣。如果皇帝死了,每個人都各守崗位。「百官總己」就是百官各守崗位,每個問題,自己都知道負責處理。有的解釋,認為這句書是說把事情都交給首相處理。事實上,「總己」是每個人自己負起責任來。以現在的體制講,就是希望每個公務員都負起責任來。很多小問題,不需要開會就可以解決,倘使怕負本分的責任,就是沒有總己。「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是大家負起責任,處理事情,解決了問題,報告給首相知道,不必報告新皇,因為他這時很悲痛,沒有心情問事。「不言」也很可能是三年當中,不敢講到先王的喪事;或是指對某些事不忍再說,這種沉重的心情,大約要持續三年。

  這一段只好作這樣的解釋。老實講,這段書我還是有點懷疑,可是資料無法查考,我只知道「諒陰」是與喪事有關,這一段現在只好照古人的意思,暫時保留,將來再看。因為我讀的書,到底有限,也許將來別的地方會發現新資料。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

  另一段這裡的重點,我們要把握住。《春秋》責備賢者,就是要求領導的人,主管的人,以仁愛待人,能夠好禮,下面容易受感化,慢慢被主管教育過來了,就容易領導。孔子這句話的精神,還是專責在上位的人,所以對於社會上有聲望、政治上有地位的人,孔子要求特別嚴格。普通人還可以馬虎,因為他是普通人,沒有責任,就不必苛求了。

【聖人頭痛的事】

  下面子路問君子了。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

  子路問,人究竟做到怎樣,才合乎一個君子的標準?儒家對學問道德到了相當標準的人,有一個名稱叫「君子」。你能以非常嚴肅、莊重、恭敬的態度,修正自己心裡的思想,和外表的行為,這就是君子。子路說,只是這樣就可以了嗎?孔子說還有,你自己的修養做好了,隨時能夠莊嚴、恭敬以後,進一步要利人、利社會。子路又說,這樣就對了吧?孔子說,這不過是第二步,還要利天下、利百姓;(以現在的話來講,就是人民,再擴大就是人類。)利益所有的人,這才是君子。不過孔子又補充了一句說,如果自己的修養做到了,能再把這種修養,在行為上表現出來,可以利社會、利國家、利世界、利天下,以安百姓。就在堯舜做起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缺憾,還是可以挑毛病,總難做到十全十美的,何況我們?!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

  這是孔子有名的故事。原壤是一個人名,根據《孔子家語》的記載,這個人是孔子的老朋友。

  講起老朋友來,常聽到一些人說,張三當官了,架子也大了。我聽見這話就說,不是張三架子大,是你李四不懂事、糊塗。因為張三、李四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可以這樣講他們,我說我過去的觀念也是一樣,現在讀了很多歷史才懂,一般人都罵朱元璋不夠朋友,當了皇帝以後,把過去貧賤時的一些老朋友,都一個個殺掉。

  試翻開歷史看看,是怎麼回事?朱元璋當了皇帝,實際上很想念那些當年光著腳板種田,臉上塗了泥巴打架的朋友。他下個命令把這些朋友找來,還給他們官做。這些鄉巴佬,到了朝廷,開了會(上朝)下來,和一些大官們擺龍門陣:「這個皇帝算什麼?想當年我還把他屁股哩!」專門瞎扯這些事。朱元璋聽了,自然受不了。從這裡可知朱元璋對他們好,可是這些鄉巴佬自己不知道所處的是什麼位置。老實說,他們這些人關起來和朱元璋再打一架玩兒,不給別的人看見,也可以啊!但當著許多大臣面前,擺這些龍門陣,朱元璋怎麼受得了!不得已只有殺了他們。人生本來就是唱戲,他上了台扮皇帝,你在他後面做鬼臉,他的戲還能演?你扮臣子,你只好跪下來「吾皇萬歲!萬萬歲!」還要叫得好!下面還有很多觀眾在看這台戲,也要為觀眾著想。這也就是朋友之道。

  同事也好,同學也好,同鄉也好,位置不同,做法就兩樣。尤其要公私分明,談公事,階級分明,科長就是科長,科員就是科員,該行禮的就行禮,儘管一肚子牢騷、委屈,下了班找一個地方單獨談,沒別人在,這時候恢復老朋友立場,打一架都可以。

  這裡就是說原壤在孔子的旁邊,不知道有一個什麼動作,總之是不大像樣的。孔子就罵他說,你這個傢伙,年輕時對兄弟姐妹不好,沒有友愛,一生之中,又沒有值得稱道的事,人生的成果何在?對人生含糊一世,對自己沒有交代,年紀活得這麼大了毫無作為。說到這裡,孔子就用手杖輕輕敲他的後腿,當然不是狠狠的打,妙就妙在敲他的後腿。是老朋友,沒有打他的必要,只是打他人生不踏實,腿跟沒有落地,作了一輩子人,只是好比無根的草,與土壤同腐而已。這一段是很有名的,後來常被人們所引用。可是有些年輕人不明道理,就抓住中間「老而不死,是為賊」這句話罵起老年人來了。

【急功近利之徒】

  下面是結論了。

  《闕黨童子將命。或問之曰:益者與?子曰:吾見其居於位也,見其與先生並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

  闕黨是一個地方團體的名稱,童子是一個年輕人,並不一定是小孩子,將命的「將」是帶來,「命」是命令,就是銜命而來。古人的註解是說孔子叫年輕人去傳達命令。我現在的意思和古人不同,認為應該他來傳命令。(後面也還是這兩個字,可對照。)無論是銜命而來,或是傳令而去,不是這段主題所在,沒有多大關係,不必多去談它。主題在有人問孔子,這個年輕人很不錯的吧?小小年紀就負了那麼大的任務,來傳達命令,一定是個能求上進的人吧!孔子答得很妙,他沒有說這個意見不對,而只是說,我只看到他在這個位置上,擔任這個職務;同時我也只看到他在那位老前輩的旁邊走來走去,是個侍從或助手。我只看到這兩點,他有沒有學問,是不是人才,我不知道。如果認真講,他並不是求上進的,而是想盡辦法,找一個出頭的機會,並不是想在人生中求學問,職務上求經驗的人。

  孔子這一番話,和這篇一開始的「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的話相呼應。這其中許多觀念連起來,就是任何時代中,求急進的很多。急進成功了,居於位也,就得到這個位置。不過從歷史上研究,全部二十五史,其中凡是少年得志的人,到了中年或晚年,都「其末之難矣」。最後結論是好的很少。

  所以年輕人,多經過一番挫折、一番磨煉、一番努力,到了中年上來,晚年成就比較多。這成就並不一定是官做得大,財發得多,而是在歷史、在人生有所交代的成就。歷史上的先生大人們都是如此,這就是與前期的困苦奮鬥有關。年輕人容易有求急進的毛病,我們都有這個經驗,年輕時都喜歡擠在老前輩前出頭。而前輩說我們年輕人如何,就一肚子不高興。到了中年以上,人家說我們是老先生,也很不高興,想退回年輕,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