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9日星期日

《論語別裁》南懷瑾 - 里仁第四(上)




【那「仁」卻在燈火闌珊處】

  現在我們講到《論語》第四篇,是最重要的一篇,這篇的問題很大。

  首先談第四篇的題目《里仁》。過去對「里仁」的一般解釋。裡就是鄉里之裡,也就是住的地方;照過去的傳統,一般三家村學究們解釋「里仁」的意思,就說孔子的意思是如果買房子,或租房子,應選擇「仁裡」。換句話說,要住到好人堆裡去。如果真是這個意思,那麼壞人堆裡沒人住了嗎?而且哪一個地方才是好人堆?哪個地方是壞人堆呢?台北市有「仁愛」路!那麼除了仁愛路,沒地方可住了?所以三家村學究們的解釋是大有問題的。

  這個「裡」字應該作為動詞看,當然也指居住的地方。但是居住的地方,有處的意思。「居、住、處」在古文中,有時是表示站或坐在那裡,是動詞。我們讀春秋戰國時代著的書,經常看到「居」單獨一個字。我國古代沒方桌子,沒有椅子。日本人的榻榻米,是我們中國去的,由秦、漢到魏,都還是席地而坐。魏晉以後才從西域傳進椅子來。唐代以前我們還看到一句話──「據胡床而坐」,胡床就是椅子的初形,從西域過來的。我們中國文化,許多名詞有一胡字,如胡椒,一看就知道這樣東西是外來的;不是「胡」就是「蕃」,蕃茄就是外國來的。後來又加上「洋」,如腳踏車是外國來的,四川人叫「洋馬兒」,甚至如病名「洋梅瘡」也是外國傳來的。在明代以前,我國的醫學書籍上,沒有看過這種病,可見這是從外國傳進來的,而且開始由廣東方面上岸的,所以又稱作「廣瘡」。

  我們知道了這些道理,就瞭解居、裡的意義就是「自處」,「里仁」的意思也就是一個人如何處在仁的境界。處世,處人,尤其是自處,都要有「自處之道」。再明白點講,什麼叫「里仁」呢?就是我們隨時要把修養、精神放在仁的境界。

  現在討論「仁」。說到仁字,孔子學問的中心來了,頭大的問題來了。上面三篇中,第一篇學而時習之,學的是什麼?學的是仁。「仁」是什麼?兩千年以來,莫衷一是,這真是一個大問題。

  最近,有位立法委員提出一篇質詢,就談這個「仁」字。前一個禮拜他把這質詢給我看,問我的意見,我說無可奉告。因為他已經提出來了,我們又何必再作討論?不過我認為「仁」字的確很難談,我這樣說也就是「微言大義」的精神吧!

  我們現在討論到這裡,全部《論語》的中心談「仁」,「仁」是什麼?過去有幾種解釋法。最有名的是「博愛之謂仁」,許多人談到仁的意義,都會這樣答覆,而且以肯定的語氣說,這是孔子的意思。其實錯了,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也不是孟子說的。孔家店的兩大股東──孔、孟都沒說過,這是孔家店的夥計──唐朝的韓愈講的。在唐代大家也討論什麼是「仁」的問題,而韓愈下的定義:博愛叫做仁。後世以訛傳訛,就認為這是儒家思想了。這也是有問題的。韓愈為什麼會下這個定義?雖然稱他「文起八代之衰」,他的定義不一定也是起八代之衰的。真理是不能夠用名氣壓住人的,韓愈的思想,並不都是孔、孟思想。他是研究墨子的專家,墨子的思想就有「兼愛」,大家現在忘記了韓愈是研究墨子思想的專家,所以他把墨子的思想,融會到儒家思想中去,把「兼愛」換一個字改為「博愛」,等於把長袍脫掉穿上西裝而已。後世不明真相,就以為博愛之謂仁是儒家思想的解釋。

  我們並不一定說韓愈這個定義下得不對。我們的態度要客觀,真理只有一個。我們拿哲學觀點來說,宇宙萬有的那個最原始的東西,哲學家說它是本體,西方的宗教家叫他作上帝,印度人叫「佛」,叫「如來」,中國人叫「道」。名稱不同而所指的是同一東西。等於饅頭與麵包,名稱不同,一樣是用面做成,可以吃飽的東西。所以我們不要被某一名詞捆住,各個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

  其次,漢代以來一直到唐代,對仁的解釋,漫無限制。古代書上不管說什麼,都「仁呀!仁呀!」的大談仁義之道。孔子講仁,孟子講義,最後連起來就是仁義;仁義即孔孟,孔孟即仁義。如果我們作八股文就這樣大作文章了:「仁義者,孔孟之說也,孔孟之說者,仁義之道也──」這篇文章通了。實際說了半天,如果以邏輯來批評,只有八個字:「陳言顛倒,不知所云。」等於清代乾隆年間才子紀曉嵐批評文章的一個故事,有一個學生拿一篇文章請他看,他引用了兩句古詩來評語:「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說這個學生的文章「不知所云,越說越遠」了。所以漢唐以來,一般學者講孔子之仁的,都可借用紀曉嵐這個批評,也是「不知所云,越說越遠」了。那時的學者,討論這個仁字的文章,有多達一百萬字的,這樣一個字會扯得那麼多,孔子何嘗有這個本意!

  所以我常說,老子寫了五千言,後世解釋老子的文章,古今中外累積起來,有幾千萬宇,到目前為止,外文翻譯有好幾十種《老子》之多,如果老子知道了,會把大牙都笑掉。大家講了半天,是不是老子原來的意思呢?張先生講的張老子,劉先生講的劉老子。誰的老子才是老子?

  到了宋代的理學家,自認為繼孔孟之心傳。孔子傳心法與曾子,作了《大學》這篇書,曾子傳心法與子思,子思寫了《中庸》。子思傳心法與孟子,孟子以後失傳了。宋代理學家自認為又得了這個心傳秘訣。中間事隔千把年,不知道宋代理學家們在哪裡拿到這個秘訣的。其實他們把佛家、道家的東西挖了來,然後還要罵佛家、道家,所以宋代理學家的學問態度很有點不對勁,這種作法實在不大高明。其次,他們拿心性──哲學的道理解釋「仁」說:「仁者核之心也。」如核桃的仁、杏仁。同時他們又加上佛家的思想,認為萬物的果實,都是陰陽兩瓣,中間空心的,所以仁便是道體的心空境界。

  宋儒另一個解釋,他們說醫書上麻木就叫不仁,可見仁是講心的知覺性的,他們這樣一來,暴露了身分了,這完全是佛家的話,不過硬將光頭的和尚,拉來戴上孔子的帽子。

  在唐代以後講孔孟的心法,而傳承孔孟之心法者,就是這些宋儒──理學家。

  漢唐之學講仁,到底講什麼?我們勉強可以說他們講用。宋儒講的仁,則扯到哲學裡面講體。我們講了他們的缺點,也該說他們的好處,宋代及漢唐的儒家,各有所長,漢唐以來的儒家,瞭解孔子心法「仁」的用,宋儒借用佛道兩家之學,了解孔子心法「仁」的體。他們都有劃時代的創見,但每家都是不同的孔子。

  講到體用,我們要順便提一下,拿中國唐代以後佛學原理來說,萬物只有三個理則──體、相、用。如這茶杯,玻璃為「體」,「相」就是它的形狀,「用」就是它的功用,即是可以盛液體的東西。抽象的思想,也是一樣。譬如我們現在講的,以孔子的《論語》思想為「體」,「相」就是二十篇《論語》,我們來研究、解釋。「用」是瞭解孔子以後,該怎樣去弘揚中國文化,其「用」就在此。

  漢唐儒者對於仁都講用,而孔子當時講仁,也多半是針對那個時代講用。宋儒扯到哲學裡講仁的體,從現象來探究體,不能說在見解上沒有一點進步,但可惜的也只是各執一端,閉戶稱王而已。

  瞭解這些資料以後,再回轉看這個「仁」。「仁」是什麼?中國古代「仁」字就是這樣寫:人兩足走路旁加個二,為什麼不就旁加個「一」?「二人」是兩個人,就是人與人之間,有我就有你,有你我就有他。有你、我、他,就有社會。一個人沒有問題,有兩個人就發生了怎樣相處、怎樣相愛、怎樣互助的問題,就是仁。仁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事,這是文字上的解釋。

  現在歸納起來。

  第一,題目的里仁。自處於仁,里仁象徵了學問的中心在如何自處。自心是「體」,處於人之間就是「相」和「用」了。相就是人的行為,用則是發揮的作用。所謂自處就是自立,所謂處人就是立人。佛家的所謂「菩薩」之道,自立立人就是菩薩,這是梵文「菩堤薩埵」的譯音,譯成中文簡稱菩薩,等於中文的聖賢,名稱不同而已。自處處人,就是仁的體用。

  第二,本篇孔子就講到「吾道一以貫之」,換句話說,就是體用一貫,有體有用。所以說仁只是行為,只講用不講體,不講內心修養,也錯了。如果像另一派的宋儒所說,仁就是在那裡靜坐,養性談心為仁,不講究用,不能救世救人,不能立己立人,也錯了,應該體用一貫。

  第三,在第篇《述而》裡有「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四點是孔子講學問的中心綱要。這也是他「一貫」的道理。但在《顏淵》篇中卻提到「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的徹底語。這些資料,我們要先瞭解,以後再研究這篇的本身,最後把結論溝通起來,大家就可以豁然貫通了。

【月是故鄉明】

  《里仁》篇第一段: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照三家村學究的解釋就是:「孔子說,我們所住的鄉里,要擇仁人的鄉里,四周鄰居,都是仁人君子,就夠美了。」真不知道世界上哪來這許多仁人君子,對「擇不處仁,焉得知?」他們解釋說:「我們選擇一個居住的地方,假使不住在仁裡的當中,這個人就不算有智慧的聰明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我們大家都是笨蛋!對於這種解釋,剛才批評過了,這是三家村的學究們的解釋。

  現在依照我們新三家村學究的解釋,「里仁為美」意思是我們真正學問安頓的處所,要以仁為標準,達到仁的境界,也就是學問到了真善美的境界。「擇不處仁」的意思是我們學問、修養,沒有達到處在仁的境界,不算是智慧的成就,這是第一原則。

  第二段: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孔子說假使沒有達到仁的境界,不仁的人,不可以久處約,約不是訂一個契約,約的意思和儉一樣。就是說沒有達到仁的境界的人,不能長處在簡樸的環境中。

  所以人的學問修養,到了仁的境界,才能像孔子最得意的學生顏回一樣;一簞食,一瓢飲,可以不改其樂,不失其節。換句話說,不能安處困境,也不能長處於樂境。沒有真正修養的人,不但失意忘形,得意也會忘形。到了功名富貴快樂的時候忘形了,這就是沒有仁,沒有中心思想。假如到了貧窮困苦的環境就忘了形,也是沒有真正達到仁的境界。安貧樂道與富貴不淫都是很不容易的事,所以說:「知者利仁」。如真有智慧、修養到達仁的境界,無論處於貧富之際,得意失意之間,就都會樂天知命,安之若素的。

【照臨萬類的仁道】

  所謂「仁者安仁」相當於仁的體,「知者利仁」相當於仁的用。我們研究孔子學說,他的主要精神是「仁」。對於仁的道理,我們最好不要拿自己的意見來作注解,要把有體有用的道理把握住。

  前面提到唐代韓愈拿自己的意見作了註解,說「博愛之謂仁」。我們現在不用自己的意見作註解,拿接近孔子的,或拿孔子本身的意見作註解。孔子對於仁的註解全部都在《里仁》這一篇中,本篇裡都是談「仁」;談它的用,比談它的體來得多,正如孔子在《易.系傳》中所說的:「顯諸仁,藏諸用。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盛德大業至矣哉!」

  再其次,我們可以從《孟子》的資料中找到一些有關仁的界說,現在我們看《孟子》最後一篇《盡心》章的上章裡所提到:「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氫然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這幾句話,上面講到「根於心」是講體,以下是講用,這是很明顯的。所以我們作學問的辦法,最好以經注經,以他本身的學說,或者本人的思想來註解經典,是比較可靠的事。然後,把古人的學說消化以後,再吐出來,就是你自己的學問。

  有些人作學問,對古人的東西沒有吃進去,即使吃進去,也消化不了,然後東拉西扯,拼湊一番,這方法是不能採用的。我們要真的吃下去,經過一番消化,再吐出來,才是真學問。正如雪峰禪師所謂:「語語從胸襟中流出,蓋天蓋地。」

  現在我們繼續看下去。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這是仁的體用並講。孔子說真正有「仁」的修養的人,真能喜愛別人,也真能夠討厭別人。「好」就是愛好的「好」。「惡」字讀去聲,照現在的國語讀法是讀作第四聲,就是厭惡的意思。我們讀歷史,有「善善惡惡」的話,上面的「惡」是厭惡,可惡的惡;下面是惡的本字,很壞的意思。過去的古文以及許多奏議中,有「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的話,等於說喜歡這個有才幹的部下,但又不能提拔他、獎勵他;討厭那個壞的部下,而又不能去掉他。

  這裡孔子說有「仁」的修養的人,是真能夠愛人,也真能夠討厭人。但孔子的話,假如說到這裡停住了,像宋儒一樣把它圈斷了,那麼我們研究起來,對孔子思想的「仁」還是無法有清晰的認識。現在我們把下面一句:

  《子曰:苟志於仁矣,無惡也。》

  與上面的話連接起來就懂了。他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人真有了仁的修養,就不會特別討厭別人了,好比一個大宗教的教主,對好人固然要去愛他,對壞人也要設法改變他、感化他,最好也使他進天堂,這樣才算對。

  所以說一個真正有忠於仁的人,看天下沒有一個人是可惡的,對好的愛護他,對壞的也要憐憫他、慈悲他、感化他。

  下面講仁的重要: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這是儒家仁的修養,一個人要在心地上下工夫。剛才我們提到《孟子.盡心》篇,就是講研究孔子「仁」的學問,我們應該讀讀《孟子.盡心》上下兩篇,對於仁的涵義會有更深切的領會的。

  孔子說,富與貴,每個人都喜歡,都希望有富貴功名,有前途,做事得意,有好的職位,但如果不是正規得來則不要。相反的,貧與賤,是人人討厭的,即使一個有仁道修養的人,對貧賤仍舊不喜歡的。可是要以正規的方法上進,慢慢脫離貧賤,而不應該走歪路。

  接著他講:「君子去仁,惡乎成名?」他說一個人去了「仁」字,就沒有中心思想。即使其他方面有成就。如文學高的,不過是一個才子風流而已,知識淵博的不過是一個才人而已。所以君子沒有「仁」這個境界,就沒有中心思想,既沒有中心思想,靠什麼成名呢?

  所以做學問的人,「無終食之間違仁」,就是說沒有在一頓飯那樣短的時間違背了仁的境界。「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造就是創造、作為,次就是這個情況。這句話是說任何事業的成功都靠仁;倒楣的時候不頹喪,不感覺到環境的壓迫,也靠這「仁」的修養而安然處之。換句話說,得意的時候,要依仗仁而成功,失敗了,也要依靠「仁」而安穩。

【兼收並蓄見仁心】

  因此他說明達到仁的修養:

  《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他說我沒有看過一個真正喜歡仁的人,討厭那個不仁的人,看不起那個不仁的人。拿我們現在的觀念來看,他是說我沒有看到一個真正愛好道德的人,討厭一個不道德的人。為什麼呢?一個愛好「仁」道而有道德的人,當然他的修養幾乎無人可以比擬,實在很難得;可是,他如果討厭不仁的人,看不起不仁的人,那麼他還不能說是個仁者。

  但有些人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宋儒的解釋,認為愛好道德的人,討厭、看不起不道德的人,就是仁的境界。這樣一來,宋代以後的儒家,意見紛爭,越來越多。我們看《論語》的原文,並不是這樣解釋。因為接著下面就說:「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意思是說,一個仁者,看到一個不仁者,應該是同情他、憐憫他,想辦法怎樣把他改變過來,這是真正仁者的用心。我們講道德,別人不講道德,我們就非常討厭他,那麼我們是同樣以「不仁」的心理對付人家,我們這個仁還是不究竟。

  所以孔子說:「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這是孔子講的忠恕之道,推己及人的寫照。我覺得冷了,想到別人也怕冷,要別人快去加衣服;想到自己,就聯想到別人。假如我自己仁,看到別人不仁就討厭,那我也是不仁。

  下面跟著是講「仁」的用:「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這是他假設的話。他是說,仁是很難的修養,人本來有愛人之心。我們觀察一個幼兒,同情人家的時候特別多,後來漸漸長大了,心裡的厭惡也越大,仁心就不能夠發揮。所以他說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但幾乎沒有人能在一天當中,用心、處世,完全合於仁道。假使有,他仁的修養必然很高超。只要立志,沒有說因力量小而達不到仁的境界。但是他又補充一句,也許有力量不足而達不到的,但我從來沒有看到這種情形。

  這篇從開頭的一節,到這裡為止,都是講仁的體與用。所謂體是內心的修養,如何做到仁、愛人;仁的用,有推己及人的精神,心胸寬大,包容萬象,能夠感化他人,這是仁的用。

  講了仁的體用之後,下面引伸講仁的修養方法:

  《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孔子說人的毛病,各於其黨。這個「黨」不要以現代的觀念來解釋為政黨之「黨」。古人所講的黨是鄉黨,包括了朋友在內。儒家思想,時常用到這個鄉黨的觀念。古代宗法社會的鄉黨,就是現代社會的人際關係。交朋友等社會人際的關係對一個人影響很大。

  孔子說一個人會有過錯,往往都是社會關係的因果。我們在社會關係中看到一個人的過錯,譬如某人作人的態度非常壞,而我們看得清楚,那麼自己就要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同樣的過錯,假如有,就改過來,假如沒有,就更加勉勵。所以看看人家的過錯,可以引發仁的修養。

【了知生死不相關】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個「道」就有兩個研究了。前面曾提到過,在《述而》裡頭,孔子真正的學問精神是講「仁」,他的根基則在於「道」。所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是孔門學問的四大原則。那麼這個「道」是什麼道?這是很難講得清楚的問題。現在這個問題來了,我們前面稍微提過,研究上古時代的「道」字與「天」字,都有幾個意思。同樣是個道字,用處不同,有時「道」是代表形而上的所謂本體,就是先有雞、先有蛋的問題;也是指人生宇宙萬有最初的那個本體。

  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第一個道是指那個本體。「可道」說可以用一個方法,一個原則把它假設說明。「非常道」,但畢竟不是平常的假設可以表達得出。就在這兩句話中,三個同樣的道字,意義都不同。中國文字有假借用的。碰到這些問題就很討厭。例如「道」有時表示形而上的本體,有時候表示形而下的法則、原則、守則,如治道。

  又如《孫子兵法》說:「兵者,詭道也。」因為軍事思想是活動的,用兵是不厭其詐的,一切為了打勝仗,這個「道」與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又完全是兩回事。

  還有時候是道路的道,一條路叫作道。有時候又是指心性而言,是心性的本體,也就是理性、理念的最高境界叫作道。

  那麼孔子在這裡講的「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究竟是形而上的那個道,還是形而下的那個心性的法則呢?無法定論,這個問題很大。在本篇裡,後面有孔子對曾子傳道的話,到那時再來研究,可以連貫起來解釋的。

  如果在本起來講:道是仁之體,仁是道之用。所以他說,一個人如果真正得了道,早晨得了道,晚上死了都合算,人生就是怕不聞道。

【富貴不淫貧賤樂】

  《子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一個人如果真正立志於修道,這個「修道」不是出家當和尚、當神仙的道,而是儒家那個「道」,也就是說以出世離塵的精神做入世救人的事業。

  一個人如果志於這個道,而討厭物質環境艱苦的話,怕自己穿壞衣服,怕自己沒有好的吃,換句話說,立志於修道的人而貪圖享受,就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因為他的心志已經被物質的慾望分佔了。

  孔子這句話是說,一個人的意志,會被物質環境引誘、轉移的話,無法和他談學問、談道。

  《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講到仁的用世,一個大政治家處理國家的事情,沒有自己固執的成見。「無適也」是說並不希望自己一定要發多大的財,作多大的官。雖然這樣沒有成見,也不是樣樣都可以。「無莫也」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那麼應該走哪一條路呢?「義之與比」,義就是仁的用,只問應不應該做,為道德應該做的就做了,不應該做就不做,以義作比對。推之個人的立身處世,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是講仁的修養條件。

  《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孔子在這裡講君子與小人在仁上的分野。他說君子的思想中心在道德,違反道德的事不幹,小人則不管道德不道德,只要有土地就干了。古時的土地,相當現代的財富。有錢就是好的,小人想念的都是財富、利益。

  「君子懷刑」,君子最怕的事,是自己違反德性,其次怕做犯法的事情。法律和門鎖一樣,防君子不防小人,小偷真正要偷,鎖是沒有辦法的。法律也是一樣,真要犯法的人,很多是精通法律的,不精通法律的不敢犯法。所以要有道德作基礎,才能補救法律之不足,因此君子是懷畏刑法,小人只是懷思福惠──處處講利害,只要有好處就幹了。中國過去商場上有句話:「殺頭的生意有人作,蝕本的生意沒有人作。」就是這個道理。

  這裡孔子是說明仁義之道。但說起來很容易,真正的修養卻很難做到,因此下面補充一句:

  《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這個放,就是開展、放任。一個人基於利害而作人做事,最後招來的是怨懟;對於朋友,若是以利害相交,要當心,這種利害的結合,不會有好結果,最後還是怨恨以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