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3日星期四

呂大樂﹕解讀「佔中」近况

近年很多年輕人都在問:七一遊行過後,又怎麼樣?

對參與者來說,未能在短期 之內見到行動的成效,而感到不耐煩,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問題是:在現實的政治環境裏,社會與政府的關係通常都並非前者動員起來,對後者造成猛烈的撞擊, 然後當權者不得不立即回應、讓步,以免陷於更深的危機那麼簡單。這種「社會對抗政府」的政治互動,只是眾多帶來政治、社會、制度轉變的方式的其中一種。更 重要的是,所謂政治危機、制度崩潰的狀况,也並不是大家主觀期望中那麼容易發生的事情。事實上,崩盤式的變天是非常規的、不常見的狀態。群眾當然可以對此 保持希望,但是如果因為未能見到這種期待中的巨變,便開始怪罪於有人不夠堅定、行動未夠激烈、又或者群眾未夠團結,將注意力轉移到一個社會運動的內部因素 (例如領導出現問題)的話,那是一個社會運動走向分裂的先兆。這是大型社會運動的常見現象,發展到某一個階段之後,便轉為一個內向的運動,花很多氣力去 「捉鬼」(誰背叛了革命?),而忘記了它原來還有很多群眾尚未爭取過來。革命之所以尚未成功,關鍵不在於鬥爭路線把持不住,而是它開始滿足於面對已有的群 眾基礎,在運動的純潔性的問題上大做文章,反而忽略了仍有需要去爭取更多支持群眾的重要性。

坦白說,我並不是「佔中」的支持者,只是一直在旁邊觀察,覺得有一些看法 應該拿出來討論。首先,多得北京的「錯愛」,「佔中」被視為一個激進的社會運動。一經定性,本地低水平的親中力量全面發動起來,乘機拿一點幫助維穩的好 處,吵得煩厭非常,令一般市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事情將會波及無辜,有所提防。就在這樣的一個吵吵嚷嚷的過程之中,很多都忘記了很基本的一點——就是「佔 中」的最大威力,不在於佔領的動作(一是警方要清場,原來並不困難;二是市民對於維持正常上班秩序,似乎相當接受,72日 清晨的清場行動未必會贏得掌聲,但基本上也沒有很大的反對聲音;如此這般,日後假如真的要動手,必須出師有名,兼且需要社會氣氛配合),而是它的感召力。 作為一個(至少在形象上)無私的、宣揚愛與和平的、(因經過反覆商討)理性的運動,再加上參與者願意承擔政治風險,手無寸鐵的來反抗一個明顯遏抑民主政治 的政改方案,會令它的對手顯得很難看、不光彩。它的致命「武器」是將對手的真正政治面貌公諸於世,藉此造成一個尷尬的處境,爭取一線改變的希望。


激動分子誤讀佔中意思

跟以上所講有關,我的第二 點觀察是「佔中」並非好些激動分子所期望的一場跟北京的終極決戰。「佔中」運動裝起一個有可能以佔領行動來攤牌的姿勢,目的是爭取談判的空間,而不是要來 一場決鬥。激動分子(包括那張激動的報紙)將很多「佔中」本來沒有的元素投射到運動的身上,以至整個運動發展至今,出現了一些十分古怪的狀况——例如作為 動員的口號變為一些參與者的立場,所謂情願原地踏步也不要沒有公民提名的特首選舉,或者可以是發動群眾的口號和以為可以嚇怕對手的一個姿勢,但卻很難可以 是真正的政治談判的底牌。激動分子過分熱情,一廂情願地希望將「佔中」轉變為他們心目中的那場「政治沙蟹」,意亂情迷之下想把「佔中」塑造為一次單一主張 的政治動員。但結果發展下來,「佔中」一次又一次的「留有餘地」,為日後到特區政府提出政改方案時,保留談判的空間。明顯的是,激動分子也誤讀了「佔中」 的意思。

熱中於跟北京來一次決鬥的 激動分子,應另起爐灶,而不是繼續依附於「佔中」運動。若果他們決定留下來的話,下一個階段必定會出現對「佔中三子」進行批判——批判他們把持運動不放 手、批判他們不夠堅定、批判他們另有潛議題,明搞鬥爭,實質上是溫和投降派之類。內部的分裂細胞一直存在於「佔中」運動之中,問題只是這將會以哪種形式表 現出來而已。


擴闊支持面為當務之急

事實上,「佔中」運動要發展下去,根本不能讓它陷於這種內向的內部意識形態之爭。它的當前急務是擴闊其支持面,爭取更多市民的支持。上回公開投票取得70多 萬人的支持,當然是得來不易。低水平的本地親中分子批評該數字有水分,真的是有侮辱香港市民之嫌。這些指摘、批評大可不理。但這不等於說「佔中」運動不需 要小心解讀那個投票數字。從正面來看,那是一次成功的動員,投票結果應叫「佔中」組織者感到滿意。但從另一面來看,則「死硬」支持民主化的市民很快便全體 動員起來,以至投票人數在首兩三天迅速增長,但同時很快便到達峰頂,未能乘勢向外爭取更多市民參與。如何打動其他市民的心,這才是目前「佔中」運動需要好 好研究的課題。「佔中」運動要爭取成功,便必須在「死硬」支持民主化的中堅分子以外,取得更多支持。從這個角度來看,所謂「佔中」運動已有足夠的群眾基 礎,所以只要時辰一到,便可以動手之說,其實大有問題。剛好相反,如何向外擴展,才是「佔中」的新挑戰。


佔中特點是以柔制剛

「佔中」的新挑戰是如何回 到它作為一個以感召力為主的社會運動。它不可能過激,因為假如如此,便再難維持其高舉愛與和平的形象。它不可能轉向激動,因為它仍要爭取主流意見中的很多 社會人士。「佔中」的特點是以柔制剛,以守為攻,以被欺負的形象示人,而不是隨時準備終極一戰的好鬥之士。

回到基本之後,我們便明白,「佔中」最(令當權者覺得)可怕的地方正在於它不怎樣值得害怕。

七一遊行之後又怎樣?沒有決戰,只有持久的長期抗爭。


作者是香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新力量網絡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