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5日星期六

劉進圖感言

劉進圖感言之一:換了一身熱血擋住無情冷刀
(2014年3月10日)



遇襲送院,手術前後醫生為我合共輸了10 包血,總量大約4000cc。4000cc的血是什麼概念?一般人全身血液加起來也就大約5000cc,我個子比較小,體重較輕,醫生估算我全身血液大概 4000cc,輸了接近4000cc的血,意味全身的血換了一遍,這一身新血,全靠萬千血液捐贈者的愛心,我向每一位捐血人士表示謝意。手術後身體起了微 妙變化,晚上不蓋被子也大汗淋漓,我跟親人說笑,換了一身熱血。

失血多是今次遇襲的主要風 險之一,很感謝救護車第一時間到達,把我火速送到東區醫院,沒有錯失搶救的寶貴時間,東院醫護人員的精準判斷,把我從危險邊緣迅速拉回來。有朋友來探病時 問,我身中多刀,怎麼還能夠自行報警召喚救護車呢?其實,當時我並不覺得很痛,只是雙腿發麻乏力,背部隱隱作痛,幾滴血濺到手上,一直到了東院急症室,人 還是清醒的。

一些有經驗的醫生從我的傷 口判斷,行兇者的目的相信是懲罰與威嚇,不是奪命,所以沒有直捅要害,而是揮刀砍背斬腿,但刀砍進了背部會造成多大的傷害,可以差之毫釐相去千里,我在病 床上一直狐疑,為什麼刀鋒到了肺臟和脾臟的邊緣便突然煞住,沒有真正傷及器官,令我上半身的傷勢可以迅速康復,出事三天後便能搬離深切治療部?

外科醫生後來告訴我,那柄刀相當鋒利,把一小片胸骨也削去,但被堅硬的腰 骨擋了一擋,這才沒有傷及內臟。醫生的話解開了我內心的謎團,不是刀手仁慈,刻意刀下留情,只是電光火石之間,冷刀鋒遇上了硬骨頭。對於沒有信仰的人來 說,這是幸運之神眷顧,但我作為基督徒卻深信,是上帝施恩保護,願榮耀歸與祂。


劉進圖感言之二:每天長1毫米的神經線(2014年3月11日)

遇襲受傷,下半身的傷勢和 上半身截然不同。胸背的刀傷因為沒有傷及內臟,可以迅速復元,左邊和右邊大腿的刀傷卻手尾極長,會造成永久損害,因為刀手割斷的是坐骨神經線,那是控制雙 腿行走的神經系統,雖然醫生已經把神經線駁回,但神經線不同電線,電線斷了只要駁回,馬上就能通電,神經線卻要重新生長,慢慢從大腿斷裂位置長到腳趾,整 個系統才算復元。神經線的生長有多快?骨科醫生們說一般每天只能長1毫米,我的腿從傷口到腳趾超過700毫米,意味需要兩年時間。

神經線未長回去腳趾前,是 否無法行動?周肇平教授安慰我說,神經系統的未用潛能很大,三成的神經系統修復,有可能發揮七至八成的系統設定功能,傷口拆線後,我一邊等待神經線從大 腿、小腿一直長下去,一邊就可以同步開始各種康復治療,先是坐輪椅,鍛煉腿部各處肌肉,然後用輔助器械嘗試走路,然後是逐步減少輔助器械,只靠拐杖協助, 整個康復過程非常漫長,要急也急不了。

好幾位骨科醫生朋友告訴我,我雙腿同時受傷,膝頭以下幾乎沒有知覺,站不了走不動,不能一下子從急症醫院出院便回家,否則會無法適應,單是上床下床、去洗手間等就應付不了,應該先去復康醫院,一邊做物理治療,一邊學習出院回家後如何生活,這個中途站是必不可少的。

為了應付日後的治療要求,我今天便得鍛煉雙手和大腿的力量,否則單是把自己從床搬到輪椅上就做不到。物理治療師在我床頭綁了兩條橡筋帶,教我呼氣時向前拉或向下拉,模擬未來雙手壓床把身體升起。除了鍛煉手力,雙腿的肌肉也要每天運動,以保持力度和彈性,避免枯萎。

腿部運動這件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不簡單,其一是必須做好保護工作,因為 膝蓋以下許多部位沒有知覺,受傷了也不知道;其二是小腿、腳趾等不聽指揮,所謂運動其實是思想運動,大腦集中精神下達指示,幻想腳趾在打拍子,希望大腦的 信號另闢蹊徑,搭建起新的信息橋,這種看不見動作的運動,需要格外的專注和耐性。


劉進圖感言之三:深切治療部的劍膽琴聲 (2014年3月11日)



遇襲翌日早上,麻醉藥力消退,人清醒過來,發現全身插滿喉管,雙腿包裹得嚴嚴實實,只上半身可稍微轉動。醫生告訴我,如果覺得痛,可以按手上的控制器,止痛機會馬上把止痛藥(微量的嗎啡)經喉管直接送到血液,幾分鐘內就能止痛。我緊緊抓着控制器,心想這個morphine-on-demand的設計相當新鮮,但怕痛的病人會否濫用,愈按愈多?後來有醫生告訴我,按多了每劑藥物分量會減少的,醫生也會介入。

過了幾個小時,身體平躺得 有點僵硬,護士來為我翻側身體,方法是雙腿平躺不動,以免影響傷口的包裹,上半身向右傾側,然後用一個長形枕頭墊着左邊背,形成半側睡姿勢。醫護人員告訴 我,每隔若干小時為行動不便的病人轉身是必須的,否則他們的背部或臀部會因為長期受壓而長出壓瘡。

又過了幾個小時,護士來為 我再次轉身,這次是向左轉,但我的傷口在左背,向左側身難免牽動傷口,我開始按動止痛掣,但又不想太倚賴嗎啡,設法忍耐着,這時候聽到病房外響起一把熟悉 的聲音,是港大三年級那年住大學堂宿舍的同房好友譚劍明,本來我念法律他學醫,風馬牛不相及,但大家都喜歡文學,閒時愛寫作投稿,所以一見投緣,在宿舍內 不時高談闊論,從文學到世局,以至自身經歷,無所不談。

聽着劍明與為我守夜的弟弟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彷彿聽到悠揚的琴聲,引領我的思緒輕輕地飄走,從東區醫院的深切治療部病房飄到薄扶林,回到那飛揚跳脫的青裢歲月,回到港大學生會大 樓外的長廊,那裏貼着一張海報,是內地民運人士王希哲俊朗憂鬱的臉龐,海報上有兩行大字:「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自由」。


【劉進圖感言之四】腰板挺直的感覺多好 (2014年3月13日)




離開深切治療部後兩天,我終於拆除了上身的所有大小喉管,雙手回復自由,可以隨意活動,我立即向醫生反映,我希望離開病床,坐到梳化或輪椅上,感受一下腰板挺直的滋味,我覺得這對我往後學習重新站起來走路非常重要。

太太有點擔心,希望我再睡幾天床,等休息夠了才搬動身體。我跟太太和醫生說,整整一個星期了,一天24小時都困在一張床上,非常折磨人,病床雖然是電動的,床背可以升高降低,但斜度有限制,我只能斜躺着坐,不能真正挺直腰板,躺得久了腰間很痠很累。更重要的是,我需要感受一下正常人是怎樣坐的,讓我看到希望。

翌日,院方用小吊機幫我達 成心願,這個小吊機是專門用來搬運病人的,從病床吊到輪椅或其他設施上,操作原理很簡單,把一幅帆布墊放到病人背部,帆布四角交叉綁上吊機的橫臂,形成一 個布籃子,把病人全身包裹吊起來,吊機底部的輪子橫向移動,到了梳化把人緩緩放下,抽走背後帆布,我便突然置身另一個空間。

我慢慢感受着背部沒有枕墊、沒有倚傍、完全獨立自主的滋味,原來腰板挺直的感覺是如此美好,原來能夠像正常人那樣隨隨便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是這麼幸福的事情,過去我每天都能這樣坐,為什麼不曉得感恩?

自由是有代價的。在爭取離 開病床的過程中,我也有所付出,我放棄了止痛機,換取左手回復自由。這部止痛機打從住進深切治療部起,就與我形影不離。手術後胸背的傷口難免疼痛,尤其咳 痰或翻身的時候,每次感到痛楚,甚或預計即將有痛楚,只要按止痛機的手掣,微量嗎啡就會經喉管進入血液,幾分鐘內就發揮作用,速度遠較口服止痛藥快。我其 實有點捨不得止痛機,但為了早日實現離開病床的心願,只好向這部可愛的機器說再見。


【劉進圖感言之五】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2014年3月14日)



遇襲受傷住院,朋友來探望時,往往會問﹕「昨天晚上睡得好嗎?」這麼簡單的一條問題,我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行動不便的病人長時間躺在床上,理論上有非常充足的睡眠時間,但現實上我們很難持續睡上3個小時或以上,因為我們無法像常人那樣,隨意轉換睡姿。任何一個睡姿,固定不變兩個小時後,就會腰痠背痛,而且喉嚨會乾澀和積痰,緊貼床背的部位也會冒汗,睡姿不變令汗水無法揮發,這些都是令我無法安睡的原因。怎麼辦?

除了禱告和吃安眠藥,我的 應對方法是先平躺着睡,這是最舒服最放鬆的睡姿,但壞處是較易積痰,背部出汗面積也較大。一個多小時後,痰來了,腰也痠痛了,我按掣把床背盡量升高,半坐 半躺着,用力把喉嚨的痰咳出來(要預先服了止痛藥,並用手捂胸,以免牽動傷口),用紙巾包了放進身旁的小垃圾袋,然後倒小半杯熱水,紓緩喉嚨乾澀和痕癢, 理順呼吸,用手撐床側身,讓背部的汗水揮發,再用手撐床向另一邊側身,讓整個背部因接觸涼空氣回復乾爽。

如果上述步驟奏效,我會再試一次平躺着睡,否則就把床背稍稍調高,形成斜 躺着睡的姿勢,這個姿勢不是很理想,就像坐長途飛機的經濟艙,座椅怎樣往後推,也不及商務艙座椅躺平舒服,但好處是不易積痰。至於冒汗的問題,解決辦法是 在床邊放一把風扇,用風吹乾汗水,同時用一個三角形枕頭墊背,使上半身保持接近側身睡的姿態,減少背部貼床面積。

連日來的經驗顯示,如果大部分時間可以平睡,小部分時間可以斜睡,只偶而要坐起來清痰和喝水,這一晚就算睡得不錯。連續睡上6個小時?入院後只試過一次。其實,像我這樣碰到睡眠問題的人,城中有很多很多,包括傷殘人士、長期病患者、老人院舍宿友等等,過去我並不理解他們的苦,如今有了切身體會,原來有一頓好睡是如此難得,但願我們對這些需要關懷和協助的人,有一顆更敏銳的心。

 【劉進圖感言之六】受苦的意義  生命的反思 (10:15)


一個新聞工作者無辜遇襲,引起了社會巨大迴響,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

有朋友來探望時,憶述得知我遇襲消息時,感到悲痛、憤怒、哀傷;悲痛是香 港的法治和新聞自由受踐踏,憤怒是正直無辜的人受傷害,哀傷是好朋友險遭不測。我完全理解朋友的心情,換作是我的好朋友遇襲,我的反應可能也是這樣,但奇 怪的是,作為當事人,這幾種情緒我都沒有,可能我內心深處被更強烈的思緒抓覑,沒有空間留給悲痛、憤怒和哀傷,也可能像臨脇心理學家為我診斷時說的,創傷 後遺現象還未浮現。

出事第二天,我在深切治療部病房蘇醒過來,說話還有點困難,我掙扎覑用筆在紙上寫了「錄口供」3個 字,希望盡快履行報案人的責任。警方為我錄口供時,我同意授權警方翻閱我的兩部手提電話,裏頭有過去數星期我與各方人士的原始通訊紀錄(不涉及受保護的新 聞消息來源),我並不認為當中有兇襲的線索,但至少可以讓警方看到,應該不涉及錢債、桃色、私怨等個人因素,從而集中調查力量於我報社的工作上。

除了協助調查,我在病榻上比較上心的,是求問上帝,容許我遇上這一劫,到 底有什麼深意?我和太太都是基督徒,相信「萬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但無端被斬傷,要花很多個月才能重新行走,這樣的事對我有什麼益處?盧龍光 牧師是我和太太的證婚牧師,他來病房為我祈禱時說了一句話,希望上帝讓我在病房內學會人生更深刻的一課,這句話讓我反覆咀嚼,正是我內心深處的渴求。

到了周末,來探病的朋友告訴我,周日有遊行,左中右的新聞團體破天荒聯合 行動,一起反暴力。又有朋友說,這次事件喚醒了港人,關注新聞及言論自由,他認為我這一次受苦有很大的積極意義,可能比我過去的新聞工作貢獻更大。我理性 上知道這位朋友為什麼這樣說,他的看法有一定的客觀基礎,但情感上我很難接受,因為他這說法顛覆了我一貫的人生觀。

我從少年時期就返教會,學會人生目標應是榮神益人,努力事奉。過去我一直 認為,事奉是奉獻自己的才智、能力和時間,做有益於社會的事情,自然就能榮神益人。例如,我努力讀書,考取好成績,便是向世人作好見證。又例如,我捨棄較 賺錢的法律專業,為興趣和使命跑去當記者,還盡量抽時間教學及服公職,這就是努力事奉、榮神益人。

如果我承認今次我遇襲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意義,那就意味我是通過一個非自願 的、被動的、與個人才智能力全不相干的途徑,單純靠承受傷害和痛楚來造就別人,這完全違反了我一貫的概念。其實,我這個人頗有點精英主義,上司曾批評我恃 才傲物,我從來沒有想過,放下聰明才智,不再勞心勞力,人還能做什麼?我從來不曾明白,所謂無權勢者的權力、受苦的事奉,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大半生走過的 所謂榮神益人努力事奉的路,到底當中有多少真實而深刻的意義?有多少其實是為了滿足自我的虛榮?這一連串的問題,在靜夜無眠的晚上,折磨覑我的心。

我沒有答案。但我學會一件事,我需要謙卑下來,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和意義。




【劉進圖感言之七】給中大新傳系學生的信 (09:05)

各位同學﹕

自從遇襲受傷住院,我心裏最放不下的,就是周六給你們上傳播法的課。報社的工作較容易放下,因為公司有很多熟練的同事,可以暫代我的職務,而且新聞工作是持久戰,每天都有新的戰場,稍事休息再赴前線,問題不大。但我們的傳播法課程剛上了一半,剩下不雅、私隱和版權3個大題目未教,等到我康復出院時,課季可能已完結,必須勞煩學院找老師臨時接手,為此我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蘇鑰機教授和馮應謙教授來探病時,告訴我已邀請李立教授代課,我對李教授很有信心,數年前我去北京工作,也是李教授接手教傳播法,可謂駕輕就熟,希望同學們用心上課,學好傳播法這門知識,對於你們日後投身傳媒行業將會非常有用。

我遇襲受傷,你們義憤填胸,第一時間出來聲援,打出了They Can't Kill Us All的 標語,在集會上又發表了許多慷慨激昂的話,這些事情都一一傳到我耳中,我很受感動。本來我最擔心的是,遇襲事件會令有志加入新聞行的年輕人卻步,令薪火無 法相傳,你們的昂揚鬥志,讓我稍稍安心,但我仍會密切留意,未來數年幾家大學傳理系的收生水平會否下跌,以及畢業生加入新聞行的比例會否降低,這是觀察香 港新聞自由前景的重要指標。

在你們感人肺腑的言詞裏,有同學引述我在課堂上說的一句話,意思是正因為 目前新聞工作的環境變差,更加需要學好傳播法,來保護自己。我很高興你們聽懂了我這句話的意思。是的,香港的新聞和言論自由環境正面對回歸以來最嚴峻的挑 戰,如果你們選擇入行,就要有心理準備,新聞工作一點也不浪漫,尋求真相的過程異常複雜困難,但你們要相信,只要你發掘到的是有新聞價值的事實,在互聯網 高度發達的年代,沒有人能壓制這些事實發表。就算對方用違反保密責任向法院申請禁制令阻止你發表,應對的方法我也在課堂上教了,他們阻不了的。

真正讓我擔憂的,不是你們的鬥志與激情能延續多久,而是你們學習的態度與 方法。有時候,我會後悔寫了傳播法手冊這部小書,這部書是為沒有學過傳播法的在職新聞工作者而寫的,是典型的「雞精書」、工具書。每當我看到你們拿覑這本 書上課,靠這本書去找答案,回答我在課堂上的提問,我的心就揪緊,寧願自己沒有寫過這書,因為我害怕你們貪便宜走捷徑,光看這書不讀法庭判決原文。

普通法制度下,法律如何演繹和應用,是由一個又一個案例積累而成的,沒有東西可以取代研讀經典判辭,教科書不可以,教授講義不可以,雞精書更加不可以。你們必須學懂看判辭,才算真正學過一點法律。過去兩個月,我們以小組研習、堂上答問的方式,一起研讀了9份判辭,我希望你們記住這個過程,更盼望你們享受由博學睿智的大法官帶領覑遨遊法律汪洋的快樂。

最後,如果你們選擇入行,但父母親擔憂反對,怕你們有朝一日受到傷害,我建議你們這樣回應,遇襲受傷通常是做到總編輯才會發生的,只要不當老總,危險就很有限。這個答案雖然不好,但如果爸爸媽媽心裏疼你,想成全你的志願,可能會睜一眼閉一眼,接受這個解釋。

祝你們鬥志與學業齊頭並進,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我們可以一起為香港的新聞事業打拼。

【系列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