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7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 漫天風雨待黎明




世界對曼德拉大去的反應是令人動容的撼動,在一張接一張舊照片當中,滿頭華髮的反對種族隔離先鋒始終是積極樂觀的微笑。有一張是他與克林頓同站在囚禁十七年的羅本監獄五號牢房的新聞照片(圖a),世界第一號大國總統脫下太陽鏡,在昔日的鐵窗之後聆聽與他比肩高的曼德拉細說從頭。人們不知道克林頓在想什麼,然而可以理解的是,曼德拉之前緊接的一個身體力行反對種族政策的總統是林肯,那刻克林頓實是置身兩段百年歷史之間。

曼德拉的盈盈笑意後面是無比的生命力和樂觀主義。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雖於一九四八年才以法律形式鐫刻,然而在此之前三百年,種族主義已然植根黑色大陸南角。種族隔離年代久遠得足以形成一套奴隸主專用語言,即所謂南非荷蘭語(Afrikaans),這是十七世紀中葉抵達南非的荷蘭及德意志移民,聯同被帶到當地的黑人奴隸發展而成。一種語言由雛形至自成一體,過程不能一蹴即至,而是長時間的奴隸文化積累所成。以中國歷史觀照比對,南非荷蘭語及當地奴隸制度的初始年代,等於清世祖順治初年;如斯源遠流長的反人類制度,剛於大約二十年前結束。

巨人的消逝引起更多解讀,有從黑白融和出發以白人總統德克勒克的和解精神閱出南非巨變,有從國際對南非經濟制裁龐大壓力而觀察白人政權崩解,有從冷戰結束因此白人難再以反共作為壓制藉口。這無疑都是歷史長河的部分,然而核心是曼德拉對解放南非的比宗教更堅實信念;在漫天風雨待黎明的破曉時分,沒有對目標的執著堅持,苟克臻此?

曼德拉去世之後的各取所需解說令人莞爾,折射出來的荒誕足以再寫一部《三十年目睹怪現象》——中共對這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去世沉痛哀悼,但中共自己的和平獎得主劉曉波此刻在遼寧坐破牢底,劉妻劉霞在天羅地網國保監視下快要逼瘋,傳媒因為懦怯不敢發表這則消息;美國現任總統奧巴馬和前任總統小布殊都會出席葬禮,可是美國能為列根年代當有良心的國家對南非經濟制裁而美國堅拒作解釋嗎;英國保守黨首相卡梅倫迅速發出唁電的同時,可有想起也是保守黨的前首相戴卓爾夫人一力反對制裁南非白人政權的做法是如何反文明。然而恰恰就是這些大國的反應,偏偏就是這些大國的「哀悼」,說明這些國家今天的狀況﹕中國打壓良心犯不遺餘力,美國利之所在變成爛仔警察,英國亦步亦趨反映日不落國事事要看花旗面色。

香港的《光輝歲月》歷程

香港對曼德拉的憶念其來有自。樂隊Beyond的《光輝歲月》九十年代已於普及文化把種族隔離和南非帶到中學生的耳機,然而更多的是企圖把曼德拉漫長抗爭歷程與香港爭取了十六年的民主普選結聯,希望從中找到最大公約數,說明爭取和抗爭的迢遠路途是應該如何一路走來。佔領中環運動三子之一的朱耀明牧師認為曼德拉精神是彰顯良知和覺醒,旨哉斯言,曼德拉打動國人打動世界,便是道德感召壓倒槍炮警棍,覺醒的另一側面是德克勒克敞開懷抱接受黑人當家作主。須知道南非白人雖在絕對數字來說不是主流,但三百年間白人緊握著當地的經濟和武裝力量,要白人放下視為天賜的權威絕對不易。以十九世紀美國解放黑奴的南北戰爭為例,戰爭導致總共逾六十萬人死亡,以二次世界大戰美軍死亡三十萬比對,美國內戰死了二次世界大戰一倍的人數,膚色之戰可以是死傷慘重。曼德拉面對根深柢固的白人政權,一兵不損和平過渡,最終大團圓結局;回到當初,如何奮起如何抗爭,是這場五十年抗戰的第一步。

閱讀南非巨變,須從兩重切面理解。其一是國內層面的曼德拉道德感召以及政治氛圍,另一是南非曾經面對的國際制裁。先說南非國內,白人統治殘暴殘酷,曼德拉卻「奇蹟地」一直未遭毒手。事實上,曼德拉六十年代第二度入獄,向白人政權告密的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指曼德拉的非洲人國民大會是武裝組織,曼德拉和姆貝基等戰友即遭拘捕,控以「破壞」罪名,此罪足可判死。最終曼德拉並無槍決,且南非當局更容許曼德拉在被告席發表長達四小時自辯。一九六四年六月,這篇擲地有聲的庭審演說,成為曼德拉向南非人民宣揚反種族隔離主義的歷史文獻,他從族裔爭鬥說到非族裔的泛南非主義,總結是「只要為了民主及自由社會,身死在所不惜」(the ideal of a democratic and free society, it is an ideal for which I am prepared to die.)。

曼德拉四小時自辯

南非白人政權天地不仁,那次卻沒有阻擋曼德拉自辯,這是南非歷史關鍵。以今天打壓人權的國度如中國大陸來說,所謂公開審判只是裝個樣子,疑犯的自辯在公眾層面石沉大海,尤其是對不同政見人士的審訊完全經不起考驗。半世紀過後,人們仍在爭論曼德拉庭審的意義,除了長篇自辯,白人政權對司法系統的態度是另一焦點,客觀說明六十年代初南非的司法實況,比半世紀後今天的中國司法也許更加獨立。

至於國外壓力,七八十年代南非在國際舞台如喪家之犬,如果有人說,今天國際社會制裁違反人權國家是偽善,不妨回到過去檢視當時的國際大氣候,南非當局對實行種族隔離政策的說詞是「反對共產主義滲透」,西方國家不賣這帳,南非長時間不能參加大型國際體育比賽,一九八六年,尼日利亞認為英國戴卓爾政府對南非態度曖昧,率領三十多國杯葛英聯邦運動會,類似情狀在白人世界也有發生,即所謂白人抵制運動(White Bans),澳洲板球隊大興問罪之師,緣何南非黑人不可同場打球。至於經濟制裁,不但以國家為單位,連銀團都禁止向南非貸款。南非在七八十年代是非洲大陸不見天涯路的陸上孤島。

國際制裁南非望斷天涯

於策略而言,曼德拉原則性極強,並不是一般所說的「溫和派」,當然,他比支持武裝鬥爭的極端派系有所不同,但亦不會突然因眼前利益大幅調整策略。一九八五年,白人政權主動提出釋放曼德拉,條件是要他公開放棄武裝鬥爭,曼德拉拒絕了,倒過來要求先由政府表態放棄暴力打壓。曼德拉其後通過女兒發表聲明,「只有自由的人才可以談判,囚徒是不可以協約」(Only free men can negotiate. Prisoners cannot enter into contracts.)。他追求撤銷種族隔離政策,然而當白人把他釋放出獄,願意撤去種族隔離時,是他出來呼籲南非不是只有黑人的南非。

曼德拉來自非洲,視野遠比東西方列強看得更遠。一九九四年上台當總統,只做一任五年,從此退出政壇,轉而成為南非的最大公關。在黑色大陸,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颳起「民族要獨立,人民要解放」呼聲,新政權新領袖打著「解放」名義揭竿而起,例如剛果的盧蒙巴(Patrice Lumumba),扎伊爾的蒙博托(Mobutu),津巴布韋的穆加貝(Robert Mugabe),他們曾經是為了推翻殖民統治起義,也有為了民族獨立走上梁山,當他們掌權之後,絕大多數回到獨裁攬權軌迹,把殖民者掠奪者的角色轉到自己頭上,繼續掠奪人民。曼德拉沒有重複同志的舊路,名利權力俱身外物,他追求的是南非人民的最大幸福。

曼德拉一路走來都是爭取自由人士的楷模,台灣施明德美國平權運動以至香港佔領中環,莫不以南非為濫觴。國情縱然有別,人心則如一轍,施明德曾判死刑美國是保守派抵制香港則為極左圍剿,然而曼德拉施明德與美國平權在「潮流在變,時代在變」的大氣候最終得臻善境。立身於人心在動大時代,沛然莫之能禦的是顛撲不破的主權在民這一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