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6日星期一

家明雜感:《字裡人間》編輯專業的畢生追求



家明

好一部《字裡人間》(原名《大渡海》)!主角竟是辭典編輯,影片捕捉他們的沉穩及全神貫注。看吓看吓,我想起從前在出版社工作的日子。

那裏有規模不小的辭典部門。還記得上班不久,公司就安排培訓班,找來資深編輯分享經驗。小小一本袋裝辭典原來大有學問,開本大小影響手感及操作,紙質不能太重,以利於便攜。編輯對書本任何細節都設想周到,兼具理智感情,文字根基只是其中一張刀而已。出書後他們還幫忙營銷及推廣,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書的優點了。讀者只知道作者、作家,這令編輯的工作更純粹,與名利無尤,心無旁騖,專心做幕後的無名英雄。我編過一些簡單的書,但當每次反覆校閱仍有紕漏,就愈佩服面對更大部頭、更複雜出版物的同人。說來也奇,我離開出版崗位十多年,對當年辭書同事倒記憶猶新。他們貌不驚人,在浮躁的社會甚或有點格格不入,但他們處事的嚴謹姿態,至今仍歷歷在目。看《字裡人間》就像看到這幫舊同事。在電影中,辭典部在出版社玄武書房的別館,比起主樓毫不起眼,在浮華的東京更是個堆滿了書及資料的異域。主樓光亮,別館較陰沉;主樓年輕人朝氣勃勃,別館的人員年紀較大,節奏平緩。一個叫荒木的資深編輯,因為要照顧患病的妻子而辭職,他向主編松本老師承諾,退任前一定找到接班人。《字裡人間》開始時是1995年,別說是今天,那年頭要找年輕的辭書編輯談何容易!社內唯一的青年西岡(小田切讓)不斷埋怨工作苦悶,坐立難安。

「要編本只有你能編的辭典」

偏偏給荒木遇上業務部的馬締光也(松田龍平),木訥、離群,不善辭令,午飯時專注閱讀,一字記之曰「宅」。馬締被調到辭典部,故事記載他由辭典初哥變成資深編輯,負責主持歷時十五年的龐大計劃《大渡海》。十五年匆匆而過,松本老師年紀愈大,身體漸見虛弱,後來更病故,看不到《大渡海》出爐。同時,辭典部迎來了年輕女同事岸邊,添上生氣。馬締的私人生活也起了變化,認識了包租婆的孫女林香具矢(宮崎葵),兩人結成夫婦。香具矢跟馬締同年,她在京都學日本料理,學成回東京工作。兩口子對職業皆專心致志,一幕馬締跟香具矢去購物,香具矢對刀的種類、製法及用法如數家珍,教馬締大開眼界,匆匆用採字卡記下資料。《字裡人間》根據三浦紫苑的小說改編,原著並沒這小節,顯然電影的編導想更突出馬締、香具矢兩人的共通點。

他們對待工作的態度,跟我們慣說的「打工」已不可同日而語。「打工」是為口奔馳、「捱世界」、「受人二分四」,馬締及香具矢卻把工作看成如韋伯說的「終生志業」,「志業」英文是「vocation」,又可譯為「奉獻」、「使命」或「天職」。馬締初來辭典部報到,荒木即送他一對黑袖套(原著也沒此筆),語重心長對他說:「要編本只有你能編的辭典。」就是了,我們的不同個性,如何在工作上體現?我跟別人做同一件事有何不同?我們對工作有沒有使命感、責任感?對工作的成品有沒有歸屬感(還是如馬克思說的跟產品異化)?除了錢財我們還得到什麼滿足?我之為我,在芸芸眾生之間有何存在的意義及證明?

向專業致敬難能可貴

舉世皆有敬業樂業者,香港絕對有好的辭典編輯,但敢說只有日本的小說、影視及漫畫才寫得出像《字裡人間》這種向專業致敬的故事。當然你可說那源於日本民族的服從性,對個人意志的壓抑,但當同類的故事在香港這個利字當頭、甚至愈來愈得過且過的社會流通時,其令人崇敬的精神、克己修身的嚴謹姿態,還是異常可貴!《字裡人間》向專業致敬,小說到電影版均專業,對編輯工作的描繪頗詳,如《大渡海》如何篩選詞彙,作者根據什麼標準撰稿,編輯如何當把關人。馬締作為主任更得瞻前顧後,跟紙廠商量用紙(紙廠亦非常認真,為《大渡海》度身訂做紙張),跟設計師討論《大渡海》的裝禎及封面設計等等。馬締加入辭典部後,十多年來一直伏在案頭,被龐然的紙堆及參考書簇擁,完全與世無爭。西岡看來看去都不明白,馬締跟他同年,為何他對刻板的編務如斯津津樂道?

兩伙伴一個專注一個游離

西岡是跟馬締對照的角色,他較像一般的年輕人,不大安分,工作及情感均很抽離。西岡在公司有個地下情人,兩人熟絡像對老夫妻,若即若離。西岡不滿辭典部的工作,事實上出版行業非他意願。相對起來馬締的狀態恆定許多,「commit」無論解作「投入」或「承諾」,總要信心及勇氣,馬締對工作及愛情很有commitment,一往無前(當然犬儒分子可批評他愚忠),西岡則游離很多。好玩是,西岡及馬締雖是兩種不同性向的人,卻一直是好友、好伙伴。西岡更受到馬締啟發,找到生活的向心力(小說中他一度想向地下情人求婚);由於他跟辭典部稔熟,在《大渡海》的推廣上分外落力。最後的祝捷酒會,西岡穿得光鮮,滿場跑招呼媒體及賓客,內向的馬締還是同一套西裝,靜靜站在一旁,繼續當他的無名英雄。《字裡人間》這方面很有襟懷,說人人性格不同,只要發揮所能、各擅其職就好,不用跟別人比較。不艷羨別人,更不應以己度人。

馬締對辭書工作的謹慎謙恭倒像修行。祝捷酒會上,出版社上下對《大渡海》告一段落鬆口氣,只有馬締跟前輩荒木仍然患得患失,荒木說:「明天就開始編修訂版了」。兩「師徒」不約而同拿出他們的採字卡,相視而笑,觀眾也笑了。「辭典編輯沒有結束的一天」,小說是這樣結束的;松本在病榻前還由妻子代他記字,荒木、馬締隨身帶備字卡做記錄。他們的職業是「辭典編輯」麼?當然,他們每月收到玄武書房的薪水;但除此以外,「辭典編輯」就是他們生命。辭典永遠是不完美的,作為編輯的總悔恨太多辭彙沒被採錄,但正正因為這樣,編輯才有向前的力量,以畢生精力向完美貼近一小步。這種修行本可放諸四海,拍電影本來也是修行。作品無論多受歡迎,但製作者比誰更知道瑕疵所在,希望下次可超越自己。以「打工仔」自詡的港人不妨多向《字裡人間》的編輯借鏡,認清什麼才是不為錢財勞役,更富足的生命。

永不完美繼續做好

《字裡人間》另一主題是詞彙的力量及局限。要說辭典編輯有什麼「天職」,便是為讀者蒐羅普天下詞語,以便溝通、詞可達意。然而再準確、華麗的詞組也有極限,《字》的故事以編輯開展,但世事洞明,影片並不限於一類觀眾。馬締十五年的成長,初嘗戀愛的狂喜,面對長輩紛紛離世(竹婆可說是他貴人),只能「詞窮」及「無言以對」。松本老師的遺書亦然,他說畢生有荒木及馬締兩個並肩作戰的同路人,除了「感謝」以外,不知說什麼更能表白心意了。原著小說有一點令我特有共鳴,成長過程中,對自己身體、異性及性的好奇,互聯網尚未出現,那年頭就求助於字典。看完《字裡人間》才醒起,喬硯農的《中文字典》可是我輩不少認知的啟蒙!

稍嫌《字裡人間》在戲劇化與否的方向上拿不定。原著小說相對平穩,搬上銀幕後考慮觀眾反應,結構作了些更動。如把馬締跟香具矢的結識放到較後,另亦誇大了馬締趕往醫院向松本老師送樣稿的情節。而《大渡海》最後發現遺漏「血潮」的橋段,畢竟較靜態,在影像上難收「高潮」之效。《字裡人間》在一些元素上已見心思,好像強調大海意象,背景偶配水聲來令觀眾平和。或許電影版可有更不同的拍攝手法,像田壯壯拍《吳清源》一樣強調禪的意境,淡化劇情。說來諷刺,圍棋及出版來源於中國,今天要在電影看造詣及修為,某程度要外求於日本了。

皮亞 :  《字裡人間》散發文字工作者氣質

時常在想,電子書算不算是書?驟眼看來,這是簡單不過的問題,但又像是邏輯學上白馬非馬的永恆辯證。「書」在字典中的意義是什麼?在《字裡人間》這部字典裏會發現,「書」的意思,還包括接觸得到的人情味道。

現代社會發展迅速,我們生活的日常用品,很多都被電子產品替代,書本就快成為亡魂。用平板電腦或電子閱讀器看書,的確令人感覺到時代氣息,電子閱讀器的好處,是可以儲存無數書本,方便搜尋及攜帶,但喜歡閱讀的人或會有疑問:電子書方便閱讀嗎?不是搜尋、不是攜帶,是閱讀本身。假如一些調查是可信的話,那麼看電子書其實難以把細膩綿長的文字內容,送進腦袋裏去的。不信,或可做個試驗,試試看。當閱讀內容較長的電郵時,究竟單看熒幕便能緊記,還是打印出來讀較易入腦?假如試驗的結果,是紙張上的文字較易入腦的話,實不敢想像,他日學校課本改用電子書後,會有什麼後果。我明白,這樣說話多少給人古板古舊拒絕接受新事物的印象,日本電影《字裡人間》就為捍衛書本的說法多加一個理由:書本是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橋樑,翻揭書頁的書香更含有人情味道的成分。

假如社會沒有電子書,未必會有《字裡人間》原著小說《編舟記》的出現,也未必會拍成電影。《字裡人間》的拍攝動機,除了是改編暢銷小說外,更要為文字、書本、書籍編輯、出版社,做一次時代見證,替這些快要被符號、電子書、網站編輯、網上書店取代的傳統行業和事物,散發被遺忘的靈韻。出版社編輯部面對「人口老化」,資深編輯都要退休了,要找新人補充,其中一個年輕編輯,獲出版社女友推介一位在市場部工作的呆子,他讀的是語言學,被錯誤編入市場部,但他的個性其實難以跟人溝通,年輕編輯遠看呆子工作時失魂落魄的神態,氣憤得立即跟女友說,介紹這種人來,你以為編輯部是瘋人院嗎?這場戲設計得很有趣,有趣之處是大方自嘲。呆子行為古怪兼是書癡,可能就是一般人對出版社編輯的印象,情節容或誇張,但從幽默的嘲弄中,大概也能窺見這個被形容是夕陽行業的一點現況。不過,《字裡人間》很快便證明,只有自信的人,才經得起自嘲。

不可能之任務:編寫字典

老主編決心要做一本《大渡海》字典,但決定惹人質疑,理由是市場上已有許多字典,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另一方面,故事背景是1995年,出版社已經預視了書本有機會被電子產品取代,於是花費人力物力時間去重新編寫字典,不符經濟效益。但老主編向年輕編輯解釋,字典是促進人與人溝通的重要工具,透過文字表達,人際關係才得到圓滿。所以,編寫一本有特色的字典,是一份重要的社會使命。老主編樂觀而堅定的說話,替影片打開了一個熱血的故事引子——編寫字典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但這個小小的編輯部決定繼續去做。編輯部初次開會時,討論到「憮然」這個詞語應該怎樣解釋,呆子編輯木口木面示範憮然的樣子,令人笑翻肚皮,但回想起來,其實不無自嘲,憮然是失意的意思,編輯工作最終會變成失意的結局嗎?故事勾起了令人擔憂的懸念,亦令人對「經濟效益」這四個字思前想後——我們是否計算得太多效益和利益,而忘記了去做應該做的事?

美國作家Michael J. Sandel撰寫的暢銷書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要說的正是這問題,書中提到有商人在天災後提高物價發大財,經濟學者指要尊重自由市場的規則,但作者提出的,不是經濟利益,而是道德。公義社會需要的是道德,而非盲目相信經濟神話、更加不應該「賺到盡」。這就是影片所說的:要做對的事。編寫有特色的現代字典,對於老主編來說,就是做對的事。

字典的生命來自編輯,沒有用心的編輯,字典便無法出生長大。導演石井裕也明白這一點,於是便用心捕捉「編輯的氣質」。幾個角色刻劃都非常出色,演員的方法演技亦很優異。老主編一派文人風範,說話總是不慌不忙,但字字珠璣,難得的是很有人情味,對下屬對老妻亦是。例如年輕編輯暗戀壽司店女學徒,編輯部便立即一同光顧壽司店,幫同事「睇辦」兼壯膽,順便製造機會。老主編有情有義,對文字更是認真而有識見,片中描寫新來的女編輯為了遷就配圖而刪減文字,被老主編發現,立即指正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要女編輯改正。這段戲未必太起眼,但作為編輯或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便一定心有戚戚然。

宅男編輯念舊重情

由松田龍平演的宅男編輯,角色典型但有個性。他的打扮儒雅,細聲細語,忠厚憨直,受老主婦感染,對文字及編輯工作相當認真,看似古板守舊,但念舊重情。他會用毛筆寫情書,又會為不擅詞令引起誤會而道歉,但就會告訴女孩,他是真心的。這樣的人,怎會不討好?松田龍平演得亦實在好,脫掉美少年的外形,全心全意扮戇男。也許這亦解釋了為什麼石井裕也的電影總是充滿幽默人情味,不單松田龍平以醜示人,連另一位演編輯的小田切讓亦一樣。只有平凡,才能還原真實。石井裕也觀人於微,也是讓他屢獲最佳年輕導演獎的理由。

小情節隱藏大道理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知識得靠時間才能累積,編輯字典需要很長時間反覆校對,閱讀書本也是一種慢活。東西用舊了當然要改換,但《字裡人間》白紙黑字說明,人情味道絕不過時,傳統行業需要薪火相傳。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像編寫字典一樣,要細水長流才能感受當中的富足。其中一個小情節,是宅男編輯與紙商會面,紙商替出版社特別做了一種紙,但編輯翻揭過後,認為紙質還未夠好。新來的女編輯冷眼旁觀二人對住一疊白紙研究,頓時「O嘴」。小情節隱藏大道理,書本的價值,正是翻揭時獲得的手感。這個小情節,跟王家衛多年前拍攝由王菲演出的手機廣告異曲同工,廣告當時引來不少批評,因為看不清手機,更不似是手機廣告,但廣告的意義,是接觸,是人與人之間親手觸碰的手感。《字裡人間》節奏慢慢的,就像編書和看書,但散發的人情味道便濃得化不開,就像慢火煮靚湯。戲中經常提到如何解釋潮語「唔夠型」,或許也是對編輯工作的自嘲。影片尊重文字、尊重書本、尊重出版社、尊重編輯、尊重感情,情操其實酷得不能再酷。日本導演山田洋次說,這電影能夠得到觀眾支持,他對日本電影便放心了。我很認同。我也曾長時間在報館、出版社工作,或許都是別人眼中的宅男編輯,對《字裡人間》深同感受,愛不釋手,散場時也不願離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