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8日星期四

蔡子強: 從「新君王論」到「拆穿偽術」



幾年前,有一本出奇熱賣的小書,打入《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27個星期,更榮登過榜首。說「出奇」,是因為它並非什麼曲折的懸奇小說,又或者纏綿哀怨的愛情故事,更不是教大家發達的財經書,而是一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倫理學教授的作品,那就是Harry G. Frankfurt教授所撰寫的小書《On Bullshit》(中譯本《放屁》,由台灣著名公共知識分子南方朔所翻譯,但筆者情願較文雅的稱之為「胡說八道」)。

On Bullshit

這原本是Frankfurt教授在1986年撰寫的文章,後來在2005年改成小書出版,並在美、英都引起廣泛的討論和肯定,反映書中所探討的現象,在今天受到廣泛關注,因而引發共鳴。
該書之主要目的是為「胡說八道」(bullshit)下一個定義,但在行文間,卻讓讀者對現實生活中的這個現象,起了很大的反思。

作者說,雖然胡說八道包含欺騙和虛假成分,「但不同於說謊,它的癥結不在於散播錯假,而是以假亂真」(Unlike plain lying, however, it is more especially a matter not of falsity but of fakery)。它往往是要讓聽眾對於表述者當時的想法產生錯誤印象。有人說真話,有人說謊話,兩者參與的是相同遊戲的對立兩端,但胡說八道者,卻企圖超越其上。

語言偽術為害甚於說謊

不錯,當今世上充斥覑很多比說謊還要可惡,還要遺害深遠的胡說八道,謊話你起碼有機會斬釘截鐵、一清二楚的來個揭穿,但胡說八道,卻甚至連真、假的層次也談不上,它充斥覑很多似是而非、不覑邊際、講了等於無講的空廢說話。講這些空廢說話的人,其根本目的是「帶你遊花園」,當你茫然摸不覑頭腦時,他便可以成功地迴避了問題,「過海神仙」。
作者說,比起說謊,胡說八道更易逃避人們的指摘。他引述英國小說家Eric Amber的作品《Dirty Story》裏,一個角色Arthur Simpson回憶童年時父親對他的教誨:「Never tell a lie when you can bullshit your way through.」不錯,這就是某些dirty men的心計。

作者提醒讀者胡說八道的普遍性與造成的傷害,並作出如此的結論:

「比較起謊話,胡說八道是真理更大的敵人。」
Bullshit is a greater enemy of the truth than lies are.

當權者以語言偽術愚民

胡說八道在今天商業營銷、公關廣告、娛樂圈八卦,以至日常人際交往中,愈來愈普遍,但最讓人痛心的,莫如他成了執政者通過龐大國家機器來欺瞞、耍弄人民的工具。

2012712日,那就是梁振英上任香港行政長官後不足半個月,筆者在《明報》寫了〈梁營的語言「偽」術〉一文,首次用上「語言偽術」這個概念,對梁振英操弄語言在政治上為自己解困的戲法,作出了嚴厲的批判。其後,隨覑其「僭建門」和其他醜聞愈演愈烈,梁振英亦一而再、再而三的耍弄語言偽術,企圖讓自己脫身,以及成了梁班子的集體「風土病」,筆者的這個「語言偽術系列」,亦因而接連寫了很多篇,好讓讀者認清戲法所在,不要被蒙騙,亦讓「語言偽術」這個概念,開始深入民心,如今已經成了記者、媒體在報道新聞時的慣常用語,以及很多人政治上的批判工具。

但這些文章畢竟是一篇又一篇先後出現、缺乏梳理的作品,後來機緣巧合,筆者碰上另一位拍檔、商台黃昏時評節目女主持黃潔慧,兩人商量後,決定一起合作,把材料重新整理,以一個較有系統的架構,說明有關概念,再輔以現實上香港政圈發生的例子,加以解說,因此在今年書展便推出《拆穿官場語言偽術》一書。

Frankfurt教授在《On Bullshit》這本書裏曾指出:「說謊是一種有明確聚焦的行為。」(Telling a lie is an act with a sharp focus)若然如此,那麼語言偽術,就是要營造出一浸浸的語言迷霧,讓人迷失。執政者耍弄語言偽術,就是把政治變成一種語言迷霧,以此愚民。

《新君王論》已是一個階段的終結

近幾年書展,常常被讀者問及一個問題,那就是究竟何時再出版新一輯的《新君王論》呢﹖
通常書展裏環境都是擾擾攘攘,難以詳談,於是總是三言兩語,便輕輕作罷。筆者今天且在這裏,作一次認真的剖白。

我相信就《新君王論》而言,那已經是一個階段的終結。

在回歸後的第一個10年,大家對「港人治港」都曾寄以厚望,希望本港能夠產生傑出的政治家,落實這個偉大而又艱巨的構思,也因為如此,懷覑善良意願,筆者寫了探討政治領導和溝通的《新君王論》系列。

但是董下曾上,再到曾去梁來,近年香港政治形勢的發展,讓人嘆息,劣質政治橫行,語言偽術充斥,政治手段卑污,再談政治領導和溝通技巧,似乎已經沒有多大意義,反而讓人更有歌舞昇平、塗脂抹粉之感。就以梁振英為例,他口舌便給,滿肚密圈,難道我還要多寫幾篇文章,談談他如何可以在政治上更精明一點嗎﹖當見到老朋友陳健民正為信念和價值而打拚,因為佔中而受盡封殺,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時,難道我還好意思誇誇而談,再撰文多寫什麼政治技巧與權謀嗎﹖

多談理念和價值,少談技巧與權謀

所以我在《明報》的每周專欄,年前也悄悄放棄了「精裝君王論」的欄目名稱。因為我意識到,當務之急,是要多寫對政權的批判性文章,拆穿官場的偽術,多談理念和價值,少談技巧與權謀,因此寫作方向亦作了很大的調整。

雖然我或許還會偶爾技癢,碰上適當場合,寫寫電視辯論、選舉文宣等攻略,但再多說一遍,對於《新君王論》而言,那已經是一個階段的終結。

在一個歪理漫天的年代,信念和價值才是社會的暮鼓晨鐘,讓人反思和深省。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