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偉豪﹕寫在瘟疫蔓延前 一段被刪剪及重塑的沙士歷史——

香港是一個以速度為榮、以創新為傲的城市，但沒有想過這竟也包括了它忘記過去及重塑歷史的速度。

由2003年的沙士（SARS）疫症爆發到現在，只走過了短短10年，但沙士帶來的教訓及反映的深層次制度問題，已被選擇性地遺忘。如此快便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所真正反映的並非一種復元的能力。相反，這是沒有汲取歷史的教訓，重複犯上過往愚蠢錯誤的警號。


刪剪過去 重塑歷史

沙士雖然已過去，但由H7N9病毒所帶來的禽流感危機正在增加，一步一步地南下威脅香港。沙士爆發的10周年，下一場瘟疫在香港蔓延前，正是回顧沙士所帶來的傷痛教訓的重要時機，但諷刺的是，這竟然成為了政府及當權者刪剪過去及重塑歷史的契機。在很多官方，甚至民間對沙士10周年紀念的回顧中，對於在沙士期間政府所犯下的種種錯誤隻字不提，換上的，竟然是對政府、當時的決策者和抗疫人士，如何果斷、勇敢、無私地對抗及最後成功控制疫情的歌頌。

在刪剪和重塑的歷史下，市民所接收到和官方想傳達的信息，往往是政府和決策者的偉大和決斷。疫症的天災和不可預測性被無限量地擴大，而它的人禍和制度因素，不是被隱瞞，便是被刪減。被「潔淨」了的歷史版本給予市民的教訓，便是要無條件地絕對信任政府，支持和配合政府的施政。令人痛心的是，這往往是事實的相反，及導致當年疫症爆發及失控的原因。

更令人感到驚訝的是，刪減及重塑歷史，往往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甚至需要幾代人的時間去完成。永沒有想過，它可以在10年之內便發生，對香港來說，這絕對是一個可恥的紀錄。

刪減及改寫歷史絕非特區政府的專利，而是極權或封閉政府的普遍特色，因為它是控制人民思想，從而掌握及永久鞏固權力的重要手段。在這裏便不得不提及著名的政治小說作家，佐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作品《一九八四》（見參考資料）。

用簡單的筆觸，甚至是兒童故事的形式，穿梭於虛構與現實之間，然後用一針見血的方法，來諷刺極權國家，特別是共產國家的專橫和虛偽，及對人民的殘暴，是奧威爾的重要寫作風格。他經常以中學生也看得懂的顯淺文字，說明了很多成年人也忽略了的重大道理。很多他的讀者，也是透過閱讀他的作品，上了人生中寶貴的政治一課，得到深切的體會和反省，達到連很多經典的政治學教科書也不能做到的效果。

在他描繪極權國家管治的《一九八四》中，有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句，包括了「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意指政府無時無刻也在監察你。但更重要的權力控制手段，其實是改寫歷史，製造真理，這才是極權的至高境界。

在小說內，與此相關的名句是「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誰控制了過去，便可控制將來。誰控制了現在，便會控制過去。）

改寫歷史 極權的至高境界

任何控制了現在，手握大權的獨裁者，均想刪減及塑造歷史，改寫過去，為自己建立良好的形象。因為當人民從來不知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腦袋就有如一張白紙，任由獨裁者填上他喜歡的記憶，進而把獨裁者如何偉大的虛假過去，毫無保留地寫在人民的記憶當中。這比「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在控制人民上更高了一個層次，因為前者還需要政府的外在監控，但改寫歷史就連思想的自由和空間也失去了，人民永遠也走不出獨裁者預設的無形「思想監獄」。

在回歸後，一個明顯重塑香港歷史的例子，便是香港歷史的長短。在九七後，於香港歷史博物館有關香港歷史的展覽及特區政府的立場，均是香港已有數以千年，甚至億年的歷史，目標無非為加強自己的管治，強調香港長久以來均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和英國人管治的殖民地年代，特別是在中英就「九七問題」的談判期間，港英政府經常強調香港只有150年的歷史，暗示在英國人管治香港前，香港只是一個不足一提的小漁港，從而突顯自己管治香港的豐功偉績，形成強烈的對比。可見歷史的書寫方式與角度、題材的選擇並不是歷史學家的專利，而是與政治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把歷史還原 使真相重現

既然專制政府的目標是要清洗過去，民間和知識分子的責任，便是把歷史還原，使真相重現。由於篇幅所限，我們不可能在這裏把所有在官方檔案中刪除的每一幕還原，但相信對很多當時身在香港，親身經歷沙士在港爆發和蔓延的朋友來說，很多重要的片段和鏡頭，仍然是歷歷在目，恍如昨日。例如當時的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鍾尚志，在眾多記者及電視鏡頭前，含淚說出沙士已在社區擴散，打破了政府的謊言，使政府不能再對市民隱瞞真相的一幕。

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場面，是在政府的內部權鬥下，較有能力的政務官出身的官員在抗疫下被架空，投閒置散。連當時貴為政務司長的曾蔭權，也被貶為清潔隊大隊長，只能退居二線，統領「全城清潔策劃小組」，情和今天負責全城清潔運動的林鄭月娥相似。這是否山雨欲來，歷史將會重演的暗示？

我們大力批評日本政府不願意承認曾發生南京大屠殺的史實的時候，不少人曾說過我們要日本人正視歷史，是因為一個不願意面對自己歷史的民族，是不可能擺脫過去，有真正的將來，在未來的日子裏，只會不斷重蹈覆轍。

在「國王的新衣」的童話故事裏，我們還有一個無知的天真小孩，來揭穿騙子的真面目，使他們洋相盡出，急急地落荒而逃。但在現實世界裏，發生在10年前的沙士疫症的一段歷史，就非現在的年輕人能在當時親身經歷或完全明白，使他們成為這個謀殺歷史、虛構過去及難造事實的過程中，被騙及被愚弄的主要對象。因此，指出真相，從而守顧和教育孩子的責任，便倒過來落在我們已成長的一輩的肩膊上。

單方面的歌功頌德，隱惡揚善，對面對下一個可能已經迫在眉睫的疫症，如H7N9毫無幫助。拒絕歷史被刪剪和塑造，是因為那是傷痛但寶貴的一課。銘記教訓，了解制度上的流弊，從而改善，才是應該做的10周年紀念。若你和我在目睹整個刪剪和塑造歷史的過程時，仍選擇啞忍或自願性地失憶，到頭來，受害的只會是自己及身邊所愛和所關心的人。

◆參考資料﹕Orwell, George. (1949) Nineteen Eighty-Four. London: Martin Secker and Warburg.

作者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中文大學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