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30日星期六

梁文道: 普選夢

梁文道: 預選的重點


如果中央政府不喜歡一個「和中央搞對抗」的特首,要求所有特首候選人「愛國愛港」的話,我們能不能想像一個非常不可能實現,但又令人皆大歡喜的場景呢?

例如一位魅力猶勝余若薇,辯才好比黃毓民、行動勇武賽過梁國雄的政治家。偏巧他還愛國愛港,出身民建聯,擁護中央,支持共產黨治下的「社會主義」體制。他又敢在李旺陽等事件上高調發言,參與過六四燭光晚會;同時還維護「香港主體」,港人港奶、港人港地,甚至港人港空氣,預備找彭浩翔做未來的文化局局長。假如真有這麼一位獨角獸般的人物選上了特首,你覺得北京就會願意祝福他嗎?

再退一萬步講,如果今天的民調顯示,香港人最有可能選出的特首是曾鈺成、曾鈺成,以及曾鈺成的話;中央政府就會放心放手,讓香港人來一場不經預選的真普選嗎?

恐怕不會。我大膽猜測,這可能才是中央政府最大的夢魘。也就是說,近日輿論談得鬧哄哄的「愛國愛港」只不過是個幌子,一個方便的藉口而已。這裏的真正重點並不在於所謂「預選機制」的選擇標準,也不在於香港有沒有要和中央對着幹的敵對勢力,而就在於這套機制本身。北京真正在乎的,不是香港人會不會選出一個衝擊一國兩制的反對派,而是它會不會失去對香港的控制。

這麼說好像有點乖離常識,且太像陰謀論。可是只要我們再大膽一點,擴大想像局面的範圍,就會明白其中意義了。就假設習近平贏盡全國民心,十三億人都覺得只有共產黨才能建設新中國,很想它繼續執政。難道如此一來,中央政府就會嘗試政改,讓國民一人一票把它普選上台嗎?

普選夢之一



梁文道: 敵人的必要

我們當然可以繼續長篇大論地去辯說普選的真偽,繼續開解商界對民主的憂慮,繼續煞費苦心地解釋香港主流不會想和中央對抗。然而三十多年以來,究竟還有什麼未曾說箇清楚的論點呢?難道過了三十多年,大家還沒發現,問題根本就不在於普選的種種後果,而在中國共產黨實在無法接受一個在它轄下的城市竟然能夠不受控制?在它看來,要在普選之前加上一道預選的關卡,可能已經是它能容忍的最大民主限度了。要是真的願意開放普選,任七百萬港人隨意舉出我們心儀的領袖,那它還能叫做共產黨嗎?所以說,就算七百萬香港人今天都很愛國,沒有可能會選出一個和中央玩對抗的特首,它也會想辦法再找一個理由來預選。

拉遠一下視野,當前局勢或許可以套用此前多次在此介紹的「維穩邏輯」來理解。

有些朋友不明白喬曉陽等人為什麼總是如此強硬,明知香港民氣躁動,有人要佔領中環,有人要城邦自治,甚至有人想香港獨立,他們卻還要火上加油,逼得形勢更加對立?成熟一點的做法豈不該是為熱爐降溫,營造一片有商有量的祥和氣氛嗎?如果目標真在議出一個各方可以容受的普選方案,真在「社會和諧」「繁榮穩定」,那麼北京要人自會放低姿態,擺出幾圍和頭酒(例如再邀泛民去中聯辦聊天)。但要是它的目標恰恰相反呢?

表面上看,近年橫行全國的維穩體制是要消弭反對勢力,從根處扼殺「不和諧因素」。實質上講,它卻像許多學者所言,乃是一個越維越不穩的手段。只有這麼一個常常主動替自己尋找甚或生產敵人的體系,才能在地方上擴充人員編制和資源預算;才能在全國範圍內維續一個緊張的動員狀態,伸展權力的密網,保住自己的執政理由。許多新國家主義者喜言卡爾.施密特的名句:「政治的首要問題是區分敵人和朋友」。延伸演繹之後,如今的國家機器就把敵人的存在當成自己的絕對預設了。簡單地講,它需要敵人;若是沒有,那就得設法創造一個出來。

普選夢之二



梁文道 : 惡性循環

「佔領中環」一議一出,各方反應實在不出大家預想。長年埋首社運的朋友當然要嫌它太過中產,忽略了基層人士參與運動的成本和技能;對「審訊日」的設想又太過理想,不切實際。路線再激進些的,自然還是要追問普選的意義,在他們眼中,所謂普選也只不過是代議政制,民主得不夠徹底,未能根本扭轉香港的局面。

至於爭佔道德高地,一向以最激進最民主為豪的朋友,則舉出了一些比較難以理解的說法。在他們看來,倡議佔領中環的知識份子只不過是想和他們搶奪光環,似乎方案本身不是重點,誰先提出才是要旨;又似乎激進的旗幟只能握在我手,誰要敢碰就是賣港求榮。

但是在北京那裏,那些人最可怕,那些主張最有殺傷力,倒是一目了然。像《環球時報》這種喉舌報刊,很熱血的公民它不罵,很激進的社運人士它漠視,獨獨挑出佔領中環當目標,拿它開刀嚇唬港人。

到了這步田地,一直在香港尋找敵人的國家機器總算有了最顯眼最明確的對手。
它本來就在思索如何解決香港雙普選的問題,一方面要「實現對港人民主訴求的莊嚴承諾」,另一方面卻又不願放棄在手的權力。它需要一個理由,一個敵人,一個激烈對抗甚至街頭衝突的局面。如此一來,它才能理直氣壯地食言反口,以「穩定香港」為說詞,設計一套古怪的「民主」政制,儘管這個做法可能會造成真正的不穩定,弄得未來香港永無寧日;但它並不在乎。誇張點說,那甚至是件好事,因為不穩定和矛盾已經內設在國家機器的維穩體制之內,是讓這個體制保持緊張活力的要素,是使它得以存在得以運作的合法理由。

激進民主派和「港獨」可以叫它正兒八經地設下「愛國愛港」的關卡,佔領中環則給了它一個名正言順的鎮壓目標。接下來自然是更猛烈更強硬的言文攻勢,以激起更多港人的怒火,反覆循環。對話再也對不下去,行動又會成為對方進攻的彈藥。相對如此體制,如此黨國,莫非盼了三十多年的普選,終究春夢一場?

普選夢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