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 港生開眼
看到今日港大學生會的「赤化」,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舊事。當時是一位媒體前輩邀我到他們的辦公室,和一群受邀要去北京交流的港大學生會幹事聊天,主要是看他們不熟內地情況,更加沒有這種比較「官式」的往來經驗,希望我能先給他們補補課。
於是我就替他們模擬了一下接下來那幾天在北京的遭遇,而且是政治上最極端的那種:
首先,這群在政治理念上可能很反共很「自由化」的香港孩子會意外地發現,原來內地精英大學的學生幹部也是一些十分活潑的年輕人,就和他們一樣。不止如此,他們竟不避諱,很願意去談今日中國各式各樣的問題,從最基本的貪腐到最根本的權力壟斷,他們全都認識,而且都有很深入的見解。再說下去,更曉得他們讀書用功,你談民主化,他能舉出十個第三世界國家民主化的個案;你說歷史往事,他從反右講到六四,詳實坦蕩。於是你便開始感到,其實他們和我們很像,甚至算是「同道中人」。
接下來那幾天,除了和同齡人交流,夜遊清華燕園,喝酒閒談直至天明之外,少不得也要上些正式的課,聽一些老師介紹國家的發展及其隱患。還有可能要見一些官員,級別不必很高,但也不在底層,總之就是看起來很有辦法,讓你摸不清底細的那種。
聽這些官員說話,這才叫做大開眼界。香港土生土長的青年從來就只在媒體上見過共產黨的官,要不是千人一面鼓掌如儀的無味臉譜,就是趾高氣昂的權霸或者心懷鬼胎的唯利是圖之輩。沒想到當一個有血有肉的共產黨員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時,竟然是這副模樣。
(再說統戰之一)
梁文道: 港燦見官
這些來自香港大學學生會的幹事終於在北京看見一個傳說中的共產黨官員了,他的年紀不大,但也不嫩,反應敏捷,思路靈活,一口氣便說了一整個上午。這場談話的內容十分廣泛,先從內地的高等教育說起,當然少不了要介紹國家在大學水平的提升上取得的輝煌成就,但也坦白交代了不少有待克服的困難。總而言之,香港青年對這名官員的印像還算不壞,只是嫌他不脫八股,難免要帶點官腔而已。
假如這群學生十分活躍,是香港各種政治社會運動的常客;又假如上頭很給面子,看重這些青年的未來;那麼說不定,這個官員就會特別招待一頓午飯甚至晚宴了。在一個比較輕鬆的環境底下,大家更能放開談話,請客的主人家居然說起家事,讓港燦第一回聽說窺見一名內地官員的日常生活,發現他也是一個擔心孩子未來的家長,也是一個喜歡英超的球迷。更加叫人意外的,是他還講了不少文革期間他家受到衝擊的故事,雖云往事,但在談到祖父上吊,父親挨餓的片段時,依然可見其神色之苦楚。終於,香港來的青年精英忍不住了,問道:「為什麼吃了這麼多共產黨的苦,你還要入黨?」
接下來,他們便聽了一節從未如此深刻過的國情課。由一個出身右派家庭,學生時代參加過八九學運的共產黨官員親身講述。他談法治,痛斥國家昔年的無法無天。他說市場,既不滿公私不分的壟斷和干預,也憂心醫療與公共服務的過度放任自流,他還談到民主,認為真正共產黨人的願景就是一套比英美還要民主的政治制度。任何一個你能想像得到的偉大政治理念,他都說到了,而且說得比你還好。對於這些理念的信仰和熱情,他比你更加執着,因為他有過切膚之痛。更重要的是,他懂得這個國家,知道十三億人口之龐大會使得一切問題更加複雜,知道貧富差距以及文化知識水平的間隔會使得一切改革更加困難,知道所有美好理論要落實在本土社會時的調適之不易。此外,他還指出了香港人很少認真思考的問題,例如在環球戰略格局底下,中國如何應對外來壓力的麻煩。
終於,到了快要告別的時候,這位讓人刮目相看的少壯官員對着一群香港學生領袖說出了此行至為重要的一段結論:「無論如何,我希望你們回去之後要好好讀書,繼續你們的活動和工作。要知道大家都想國家好,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罷了。遊行也好,去維園集會也好,不要忘了我們的目標其實是一致的。我只盼望你們日後也能掛念一下我們的困難,瞭解這片土地的實際情況,以後千萬別見外,大家保持來往,要多點溝通多點交流。」
(再說統戰之二)
梁文道: 心戰難防
當年我和一群即將北上交流的港大同學虛擬他們可能遇上的場面,是因為八九之後,這類學生層面的半官方往來曾經中斷,沒有多少「老鬼」能夠傳授經驗。而我說的這些故事,也未免太過極端太過理想,不一定就是實際情況。現下的港大學生自己不爭氣,讓人從另一個門徑攻破學生會的大門,就更是叫人無言以對。不過,今天在這裏重溫往事,恐怕還是有點意義。一來,這些假想出來的會話全是統戰的經典伎倆,不用在學生身上,拿來對付媒體人和知識份子也照樣行得通。其次,當前香港輿論恐共者有餘,知道人家如何辦事者卻少之又少;與其隔在牆外杯弓蛇影,不如具體思量退進對應。
這類方法之所以有效,說穿了就是「推心置腹」四個字。讓對手覺得彼此之間的矛盾遠比想像中小,反而共通處要比表面上大。把彼此來往變成單向的教育,令對方漸覺昨日見識之膚淺,感到自己所知實在太過有限,以後還要多多學習才好。還要在對方心上種下一根「以後多替我們着想」的苗子,讓他日後一言一行都不能不顧及我這個「老朋友」的感受。
或許,對方某天寫了一篇文章,狠狠批了我們一把。但有機會的話,我還是要誇獎他考慮周到,替我們留了半步。以後的日子,我們會繼續來往,鼓勵對方在不犧牲原則的前提底多從我們的角度思考問題,疑中留情。遇上中聽的言論,我們感激;遇上不合意的東西,我們略感遺憾,同時補充材料,好使他知道「真相」。漸漸地,不知不覺地,他可能就會把自己轉化成一個預料之內的「策士」,一言一行皆不離我方設下的視界。
任何真正的交流都預設了視野的擴大,相互學習總是要拋棄固有的偏執。既不想故步自封,把自己弄得偏狹無知;又要避免對方有意擺佈,使交流學習成了單方統戰。這裏頭的分寸掌握真不是一般的困難,所需者絕非僅止於一般人喜言的「骨氣」(歷史上有多少有骨氣的人倒在出其不意的攻心術下?),更在於心智的清醒頑強。
(再說統戰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