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8日星期四

孔誥烽: 有關人網結業的幾個疑惑




香港人網、人民力最近就佔領中環問題閙出大風暴。在去年立法會選舉中與人力共組團隊參選,一早在網台節目表態支持佔領中環的人網老闆蕭若元先生忽然在322日宣佈人網在330日後會停止運作,並不會再支持人民力量。不少人認爲這與黃洋達等創辦的《熱血時報》和陳雲最近嚴厲批評佔領中環建議有關 (見http://www.passiontimes.hk/article/03-06-2013/2280 ),而黃洋達又一直被認爲與人民力量黃毓民關係密切。大家都關心,人民力量會否因爲佔中問題,而重蹈當年社民連因爲追擊民主黨問題而分裂的覆撤。

當人網和人力的忠實支持者還在為人網的結束而悲憤沮喪之際,蕭先生在人網最後一周的《風也蕭蕭》節目中,向黃洋達和陳雲全力開火。但他談的問題,已經超出了佔中爭議,而進一步提出「城邦論是法西斯主義」論和「黃洋達本質上是反骨仔」論。(見風也蕭蕭節目重温)

我不算是人網的忠實聽衆,遲至2009年五區公投啓動時才在一位民主黨員(現在已退了黨)介紹下開始聼黎則奮的《智取太平山》,再廣至其他節目。但人網結束,我還是覺得十分可惜,也十分不解。蕭先生在最近節目提出的與他決定結業有關的各種觀點,我有的贊成,有的反對,有的疑惑。下面算是我作爲人網聽衆對蕭先生的幾點詰問。

1/ 「激進派一定要支持佔中」

在佔中問題上,我同意蕭生“激進派在原則上一定要支持”的觀點,也理解長毛和毓民對現時N部曲的憂慮和保留,這些我已公開撰文論説(《佔領如何成為力量》)。至於熱民的「鳩做」論(佔中只會白白消耗民情)和陳雲全面否定的觀點,我仍在消化理解當中。這個問題,激進派急須展開認真的辯論,但觀乎現在的發展,這個討論似乎是不可能展開了,實在可惜。

2/ 「城邦論本土政治是法西斯」

陳雲是城邦論的旗手,他也反對佔中。但不少支持城邦論和本土光復行動的朋友,如我自己,也不反對佔中。對兩個事情的立場,沒有必然的邏輯關聯。爲何有關佔中論分歧的討論可以跳躍到對整個城邦論的批判,令人費解。

無論如何,由城邦論啓發的連串光復行動和將本土問題國際化的嘗試(白宮聯署),事實已經證明有不少效力(如禁奶令),亦給中央帶來極大壓力(兩會期間圍繞禁奶令與龍獅旗的討論)。北京對港政策,明顯是沿用其對藏、對疆的人口置換、族群換血政策,用中原移民溝淡風俗意識有異中原的本地住民,以收同化控制之效。本土派提出族群政治,為的是要回應這種多數族群的殖民壓迫,確立香港七百萬少數在中國十三億多數面前的尊嚴。這與1930年代德國、意大利和日本煽動多數人攻擊少數群體(包括猶太人、同性戀、社會主義者)的法西斯主義,風馬牛不相及。如果這是法西斯,那麽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抵抗塞爾維亞人是不是法西斯?庫爾德人反抗土耳其的多數統治是不是法西斯?北愛的反英鬥爭是不是?與台灣民主化雙輔雙承的本土化是不是?批評方興未艾的香港本土政治是法西斯,不得不説是張冠李戴。

3/ 「黃洋達是反骨仔」

任何工作場所,都一定會有雇主與雇員、雇員與雇員間的是非糾紛。蕭與黃的恩怨、黃與其他人網、人力的是非,外人無法亦沒有興趣知道真相。裏面的誰是誰非、你們打算怎樣計數,是你們自己私下的事情。激進派怎樣看佔中、怎樣看本土政治的討論,竟然拉扯到這種金枝欲孽式的spectacle,一定令不少關心前述公共議題的支持者感到沮喪。但可以肯定的是,說黃洋達是忽然本土、忽然陳雲,所以是政治投機,絕對是隨口亂講。實情是黃洋達夫婦在陳雲《城邦論》出版之前,已經有參與該書的醖釀與編輯。陳秀慧正是該書的出版經理。而去年D&G事件爆發後,黃是最先深入討論這種新興本土政治的網台主持人。

4/  花生

在這裡順便溫馨提示一下各路抽水食花生的看客,在現階段不宜抽得太過,食得太多。因爲你們痛恨的黃毓民等的七一遊行非法集結案,這一、兩個月便會判決。看現在的氣氛,黃被判入獄甚至因而失去立法會議席,並非沒有可能。如果諸位在消滅黃毓民工程達到高潮前已經先把水抽乾、把花生食光,搞到在關鍵時刻無水可抽、無花生可食,那不是很可惜嗎?


孔誥烽  美國約翰霍普斯金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



楊繼昌: 人民力量為何解體 — 沒有陰謀論的看法

上個周末才貼出那麼長的舊文(編按:《我們應如何看待「人民力量」》),想不到仍惹來這麼大的迴響。我想這是因為大家缺乏渠道去了解「人民力量」,主流傳媒不論「人力」消息的好壞,總之也不讓「人力」的消息出街,而「香港人網」的網站絕不new user friendly,所有如非以前有留意開的人,又或在facebook不認識會share link的花生友,實在難於在事態急促發展中掌握情況。

話歸本題。星期一至三短短三日,蕭若元與黃毓民分別在各自的節目中隔空開火,爭在還未點出對方的名字,但他們的講話內容,卻不斷炒起新問題,燒到更多完本不相關的人,至此,人力內部已經錯失了修補關係的機會(又或許從沒有出現過),各路人馬看來已經選定立場,人力解體只是時間問題。就算人力還維持表面上的團結,即立法會三名議員仍願意掛起人力招牌,但隨著人網跟人力切割,人力將失去動員支持者的主要機器,等同武功盡廢。

在此嘗試簡單交代這三日的事態發展:

● 星期一蕭若元回應不會改變人網執笠的決定,更進一步大數黃洋達。

● 同晚較後時間黃毓民說他不能節制黃洋達,算帳的人應該找黃洋達而不是找毓民,但又說不能因為受威嚇而與黃洋達劃清界線。

● 到星期三老蕭回應披露陳偉業對他說,如果黃洋達繼續擔任普羅政治學苑的董事,陳偉業就會退出普羅。

如果老蕭的說法屬實,陳偉業已經在蕭黃之間選了邊站,問題又回到毓民會否放棄黃洋達。但我相信,基於政治路線和情感因素,毓民現階段是不會放棄黃洋達的,情況就如任亮憲當日被警方拘控之際,毓民仍然對他大力庇護一樣。

從現在能夠掌握的資料,幾可肯定老蕭這次是決意跟毓民反面。而原因,我仍然是不願去討論陰謀論,而是從最簡單去想,而我也覺得這個簡單的結論已經有足夠的說服力:兩個都是炮仗頸。他倆都是自負而有所成就的人(或因為成功而變得自負),因此對於自己的判斷也異常執著,現在彼此對人對事的判斷出現如此大的落差,偏偏黃洋達選擇在此時「向人網宣戰」,投下了最後一根稻草。以下我就政治與人事兩方面,略作分析這個人力早以註定的結局。

(一) 佔領中環與本土政黨

老蕭最初是為佔領中環向黃洋達開罵,點名他是為標奇立異而攻擊支持佔中的人為政棍,而不是真心相信陳雲那一套城邦論。老蕭這一點我是同意的,而黃洋達這一取態,當中不可能沒有毓民的影響。

毓民還在社民連的時候,不論公開還是私下,都多次強調社民連的激進路線是「拉闊泛民政治光譜」。意思即是說,以前沒人做的事,你做了就是只此一家,用黃子華在《絕代商驕》教我的商業術語,這叫做藍海策略。

毓民有意將本土政治運動拿來作為他最新的「藍海」,是有跡可尋的。在去年人力立法會選舉的造勢大會上,毓民忽然將人力與民主黨的矛盾,說成「本土民主派對民主統一派」。這是典型的陳雲論述,但由毓民說出口,我還是感到詫異。毓民反共毋庸置疑,但他一直仍是大中華主義者。我的書法老師,當年是毓民的同期的珠海同學(但不相識),我老師說當年的毓民已經鋒芒畢露,但人人都當他是國民黨的職業學生。那麼多年之後,他在立法會宣誓時,也是「擁護中華民國」(毓民二次宣誓片段)。是故,毓民雖不承認中共,但卻是承認中華民國法統的統一主義者。所以,我不得不相信毓民向本土論述靠攏,自稱本土派,政治計算是主要成份。

就如老蕭所言,這一年間高舉本土旗幟的「反蝗」行動,如光復上水和D&G事件,毓民與黃洋達都未有積極鼓吹,遑論參與其中並將之收歸為本土激進運動的一部份。而這次佔領中環,黃洋達聯合陳雲打出「佔領光環」論,他能進佔的藍海,就是那些極度痛恨民主黨的人。而毓民公開的立場是,聲稱不熱烈擁抱佔中也不反對別人反對佔中,說現在應該是大辯論時期,還說「政治是吵吵鬧鬧」,為黃洋達開脫之意彰彰明甚,但對戴耀廷卻毫不客氣,連李柱銘也鬧埋一份(這不知道是否因為要保住太陽報這個唯一的主流傳媒專欄地盤的需要)

我估計毓民是極力反對人力參與真普選聯的,原因是他極不願意與自己痛恨的民主黨有任何交流,而黃洋達在真普選聯這名字一出現就立即猛烈攻擊(這個名字也的確值得恥笑),相信當時毓民正在全力阻止人力加入,但最終受挫於老蕭,而這樣黃洋達才需要「向人網宣戰」,他可能是自發的,也可能是經過授權,但總之最後老蕭就以「反對佔中者居心何在」(2013-03-21-蕭若元:最新蕭析),進佔道德高地,打響了決裂的第一槍。

(二) 毓民的繼承人情意結

不知何時開始,對人力不大友善的網絡人士,稱呼任亮憲和黃洋達為「隔世靈童」,毓民亦有在節目中提過,這表示他對於外界的嘲諷是知道的。由當日的任亮憲到今次的黃洋達,毓民都不惜為之與合作夥伴決裂,我認為內裡沒有甚麼陰謀詭計,只是毓民的性格使然而已。

毓民對外對內都講過多次,他的志趣始終是教書,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所以由當年要搞社民連的黨校,到現在演變成的普羅,毓民的確是希望以教學為主業,將台前的政治工作託付及可信任的接班人,當然這個信任的關係,是指必須貫徹毓民在政治上的決策。

任亮憲與黃洋達的背景,與毓民是有相連之處。任亮憲父親任善寧是毓民舊識,是香港親台政團「一二三民主聯盟」創會主席兼前立法局議員。黃洋達則是傳媒人出身,所出版的小說顯示他當有不俗的文字功力,應能理解毓民傳媒人身份的想法,還有黃洋達更自稱是毓民海陸豐的同鄉。而兩者的確有一定的演說能力,符合毓民常言"Politics is talk"這個條件。

對於毓民先後選擇這兩個人,作為重點栽培的對象,我有一個非常主觀的想法:我認為毓民是覺得他倆都像年輕時的自己。於是當他倆遭受攻擊的時候,毓民都感受到攻擊是衝著自己而來,於是百般保護。問題是毓民這種充滿菱角的個性,在當年缺乏敢言者的香港社會,成為了市民追捧的對象,但毓民由當年可以單打獨鬥的評論界,轉到需要群策群力的政治組織當中,憲達二人沒有毓民的學識及實蹟,就模仿毓民「交友為苦,樹敵為樂」的作風,真係好難唔出事。

因為支持五區公投,而一直受毓民讚許的學者孔誥烽,曾在2010-12-26的明報寫過任亮憲事件,我印象中毓民從沒有正式回應過文中的觀點,現在節錄如下,供大家細味兩者高速的輪迴:

    「我不清楚任先生的為人,也不想太個人化地去探討這個問題。但是一位政壇新星加入一個政黨後,在沒有重大意識形態與路線分歧的前提下,只用大概一季時間便令原來志同道合的黨友一半以上(如用倒閣投票的結果算)變成自己的敵人,確實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

    貞潔並非從政的基本條件,但人緣,起碼是在同志之間的人緣,卻是一重要條件。我不知道任先生在社民連內具體是怎樣與人相處的,但從各風波中他的表現,其黨友的反應和評價來看,不少花生友都應該會提出下列的合理懷疑:他是否在入黨後,即以創黨主席指定接班人自居,目中無人呢?他跟黨友爭論時的聲調與姿態,跟他在鬧爆建制派政客與維園阿伯時的聲調與姿態,有無分別?

    他每受攻擊,元老們往往只以一句攻擊者只是出於眼紅嫉妒,便將問題掃到地氈下。馬草泥在加入社民連後迅速上位,一個最大的因素便是叔父輩的關照提攜,他本人似乎亦經常毫無忌諱地向大家炫耀這些優勢。單是這一點本身,當然並無問題。但獨立論述能力欠奉,又佔據指定接班人神位,靠父輩庇廕上位,又傲慢囂張的新星,就有如華國鋒、霍啟X Amina 的合體。這樣的一個人物跑到以反共、反世襲、反特權為主導意識形態的政治組織去大搖大擺,不出事才怪。」

(三) 永不翻身的大型激進政黨

現在老蕭要將人網執笠,並聲言不再支持任何政治組織,那就等同將人網多年來累積的政治動員能力散功,情況好似倚靠地區樁腳當選的新民主同盟,輸晒所有區議會議席一樣。而且情況比當日社民連分裂更糟的是,當日陶君行在網絡上基本沒有還擊之力,但今日人網與雙黃的支持者互相攻擊之餘,黃毓民叫人找黃洋達尋仇而沒有為他背書的曖昧態度(至少在表面上),卻令毓民本身的支持者遷怒黃洋達,結果雙黃部分的支持者又在互咬。

而當日陶君行以至長毛還懂得忍口,但現在人力內部其他人卻因為自保而互爆內幕,其中最離譜的,要數曾出任民陣召集人的李偉儀,竟然上載一段關於人力內部討論選舉人選的錄音,以證明這個那個清白云云。我不知道當事人有否知道他們的對話是被錄音,按常理那既然不是正式會議,就沒有錄音的必要,但就算知道了,這些黨內的討價還價,今日卻成為攻擊人以自保的材料,這個人日後還有人信得過嗎?這樣的人竟然還當過民陣的召集人,民陣的會議以及與她合作過的人的對話,會否同樣被她錄音存檔?

我認識不少所謂「人粉」,未必全部都是偶像崇拜的教徒,而是認同公民抗命和議會抗爭的理念,覺得在香港的死局中必須下重藥才可能有突破,才在選舉期間落力為人力助選。但如今選舉後不過半年,他們支持過的這班人卻顯示出這般醜陋的面目,可能只會為他們帶來絕望的無力感。對於這一種人力支持者,如果他們因此而遠離政治參與,則蕭黃兩者皆有責任。

當然我不願否定他們兩人的貢獻,但他們究竟是功大於過,還是過大於功,則實在難以論斷。正如我在舊文所說,毓民是一代人的政治啟蒙者,我也不想見到一個一生大部份時間都在主張和宣揚民主的人,在晚年受到許多攻訐,而且連家人也遭受困厄。但我感到可惜的是毓民始終都在心術不正的人的圍繞之中,他自負有能力駕馭但時常反受其誤。至於蕭生,我跟他沒有直接的交往,但這些年來,聽他節目的確增我見聞,而他出錢搞網台更是開風氣之先。不過他在社民連倒閣期間,對於陶君行等人的許多評擊,過於刻薄之餘有不少更是與事實不附,這是我對他不能懷有更大敬意的原因。

或者樂觀一點看,人力的解體是抱著政治投機者與狂熱份子一同毀滅,但社會終於承認公民抗命和積極抗爭的模式,佔領中環自此再不必擔心被激進勢力騎劫,未來新的政治參與也不再靠某個舵手去號召,以自主自持而正直的方法,投身即將來臨的大型抗爭運動。

    正直的人是 ──

      一、有自己的基本價值與信念理念,能夠形成自己的知識體系與論述。
      二、可以與他人說明自己的信念理念,也可能被他人的信念理念說服。
      三、用公民觀點思考公共問題,可以做出符合公益與良心的政治判斷。

    在今天這個時代,如果不了解政治、不了解權力與利益的錯綜複雜,就無法維持挺立的人格,對抗任何形式的扭曲,做一個正直的人。讓我們學習成為一個現代公民,做一個正直的人。

    ── 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