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20日星期日

安裕周記:宗師與忠義




(先旨聲明:大量劇透)

星期六早場的電影落幕後,我半躺在C7座位不願起來,企圖在全場大放光明前,在黑暗的空間從腦海找出曾經看過的電影有沒有像《一代宗師》那樣的帶來撼動。章子怡的北地英雌宮二的瓜子臉是不少人討論話題,比起十三年前《臥虎藏龍》,歲月改變她不多,與馬三爭辯一幕氣得嘴唇發抖證明章子怡十三年間不只是吃喝玩樂還有鍛煉演技。梁朝偉依然是梁朝偉,歲數大了,滄桑臉龐留下的是穩然如山,不浮不躁,心事如塵的南國拳師葉問多層次人文風貌漸趨而出。細緻的劇本,三十年代廣州話把「犀利」喚作「架勢」、盧海鵬說到打日本人用的是「契弟」,都是有根有據有板有眼;這就更不用說不炫而自光的美術指導了。

這仍然不是我心縈所在。反躬自問,是那些打鬥場口?也不盡然,但資料搜集做得細膩到不留一點突兀。宮二的六十四手我不懂,然而懂武行的皆知一線天的八極拳是蔣介石江浙籍貼身侍衛的絕技,按照這個道理,於是一線天流落香江與同志對話突顯他的籍貫和政治背景是合乎邏輯,後來一線天開設上海理髮廳更是自然而然,這一鋪排分寸實是無懈可擊。至於打鬥場面的藝高人膽大,說明王家衛搞了這些年的北上蒐集資料不是白費,中國武術可分腰上腰下兩段,我們平日看的功夫片多是腰上拳爪技擊,《一代宗師》的步法特寫比拳法特寫數量上不遑多讓。看拳看內行,和打乒乓球羽毛球甚至籃球一樣,步法至關重要,武行說腰馬合一,即是此意。

那麼,我從電影裏找到的是什麼?

我絕對不是王家衛電影系列的影迷,他的一些電影我是看過的,不談每戲的題目主旨,王家衛電影特點是慢工和細貨,兩者之間有着很大程度的必然關係。要細貨必然慢工,在講究爭分奪秒的香港,在當下香港政壇梁粉爭苐仔霸頭位文化下,王家衛靠着媳婦熬成婆的耐性,成為快餐社會及速食政治文化充斥下的異數。這是要付出代價的,《阿飛正傳》超時超預算是香港戰後影業佳話,連帶投資人鄧光榮的寬容大量都獲得一致喝采;《2046》曾有人真說過可能要拍到二○四六年,可香港就一分一寸的硬是撫育出這奇芭。那是我們有條件等待,是在等待一部在道在理而言都值得的電影,我們鄙視無視傳統的急就章,比起誰都來得有耐性有教養。

《一代宗師》肯定不是武打片,儘管開場那幕雨中群毆拍得異常淒美,聽說單這場就拍了三十天,拍得梁朝偉急性肺炎住院四天。儘管宮二和叛門師兄馬三的惡鬥有如宮本武藏對佐佐木小次郎般閃電相搏,但這也是這部電影碩果僅存幾幕打戲之一。至於出戰宮二之前南方拳師相助的幾幕八卦掌拚洪拳,以及南來香港後對付羅莽踢館挑釁,三招四腳不過是整盤大菜裏的小菜一碟,說不上是武打片的化身。《一代宗師》也不盡是愛情片,葉問與宮二的若有還無感情,連發乎情止乎禮也談不上,雖然到後來二人在內戰半壁河山染赤後避秦於香港,宮二臨終前吐露真言,「喜歡人不犯法」,然而葉問縱然如何一度心儀宮二,畢竟禮教須守,使君有婦,一段感情倏然而止。作為芸芸電影觀眾之一,我的看法是,當走到人生盡頭的宮二把大衣鈕扣交還葉問,電影裏的愛情主線應該到此為止,其後的「下棋撤子」對白稍嫌拖杳冗長,把情事寫得過於明白,倒過來沒有裊裊餘韻,缺了國畫那種留白空間。不過,這些俱是大醇小疪,對整部電影意念無大影響,因為王家衛講的是大格局大道理,那是較諸功夫片更高的另一層次。

忠君愛國敬師尊長

拍過《春光乍泄》的王家衛,這次在《一代宗師》回到基本不再前衛,電影講的是中國傳統文化裏的忠君愛國敬師尊長。忠君,電影的時代背景是中華民國前半段歷史,葉問至少兩次在對白中說「今年是民國若干年」。在如今集體北望的香港影壇,在連台灣也不知所謂跟着香港叫中國大陸做「內地」的今天,葉問在電影中的「民國」來得不易。從編劇技巧來說,其實可以曲筆解之,不必提民國某年,一句「七七事變」、「九一八事變」、「太平洋戰爭」,就可把佛山妓院共和樓的時代背景不留痕舻抹得一乾二淨,就可把馬三投靠日本到奉天討生活隱於言語之中,就可把葉問在佛山日據年代無飯可開的時光模糊,王家衛卻沒有追求大中國文化下的政治正確。電影裏的正溯是中華民國,更是西方漢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所言的middle kingdom,片中沒有灑狗血硬銷廉價民族主義,然而片言隻語之間,盧海鵬演的燈叔說「契弟」是投日的漢奸,馬三為人所不齒除弒師便是更惡貫滿刑的投靠日本人,廣義上的中國人在一格格的菲林膠片裏躍然而出。

這就為全片主旨繪畫出「忠義」這一大纛。除了對國家的忠,還有對朋友之義,葉問出征前,廣東各門拳師名為討教實為賜教的助拳,煙花酒榭之地竟是義氣仔女言出必行的忠義堂,「仗義每從屠狗輩」。中國人講的是老實做人,待人以誠,講究口齒,宮二之父宮寶森對叛徒馬三寄以忠厚,以宮家六十四手絕招提醒徒弟回頭;宮寶森師兄香江夜店以遞煙面考葉問何謂溫良恭儉讓,陰冷的深冬香港一方木桌氤氳之間的是今天已然佚失的忠義誠信。港人如我者,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電影院看到這些時,回想如今上至中共下至香港的種種驚世謊言,毫無疑問槌胸痛心。王家衛寫這劇本時,梁振英應該仍在高談闊論「N年都唔選」的大言炎炎故日,歷史是一面鏡子,時空交叉之間倒映出人間荒謬。

《一代宗師》並無社教化得把葉問塑為聖人,葉問也要吃飯,落腳香港教拳為生,答曰「為了生計」;不提「發揚中華武術優良傳統」這些口惠而實不至空話,但有要求,要有屋頂不要舞獅,這稱尊嚴。為了生計,三十年代初戰宮二時沒有下殺着的葉問,對惡意來者嚴懲不貸,一掌把剛吃下叉燒飯的擊得嘔出半碗,幾腳把對手踢破出窗,靠的是三套拳,然而講到底是以武會友,搵啖晏仔,絕無取人性命的狠毒。這便留下另一伏線——葉問面對大是大非時不如宮二的豁出去,他有保留,這是嶺南人的與人為善,抑或是葉問本性如此,王家衛沒有交代。相對之下,宮二為報父仇,終身不授藝不嫁不育,女子最寶貴的她毫不留戀全部放棄,要的不是把殺父的馬三千刀萬剮,而只是「把我們宮家的東西要回來」。

這種世界觀看似一門一派的狹隘,卻是一種貫穿俠氣闖盪天下的世界觀。葉問對中華武士會這一名牌無欲無求,出馬爭霸只是迫於廣東拳師盛意拳拳,他一直只想留在凡人世界,如他所言,四十歲前一直在享受祖上留下的「太公分豬肉」。葉問看破人世紅塵,在他與宮二和宮寶森的對話顯露淨盡,他追求是大山後面的那片天地,以電影裏的對白說,那是「世界」。「世界」一語來自佛經,指天下宇宙,葉問的追求是「自己」與「世界」融合的境地,而非名利情慾的俗世所思。這就衍生了另一個質疑,培持如此人生觀,到底是葉問本性如此,抑或戰亂期間天地不仁以蒼生為芻狗的淡泊,這是《一代宗師》留給觀眾的最意思疑團。

強權面前只得踟躕

類似的世界觀,在前後十三年間兩部國片如出一轍,二○○○年李安的《鎆虎藏龍》有類似禪意。王蕙玲為《臥》片寫的劇本有這麼一幕,周潤發飾演的李慕白說,「把手握緊,裏面什麼都沒有;張開雙手,你得到一切」。當年李慕白在美東美西主流戲院說出這句話,美國觀眾默然不語,視為高深莫測的東方哲理,可是華人觀眾卻笑得前仰後翻,因為在我們的成長過程,縱有「爭千秋不爭一時」的教誨,然而更多的是「千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現炒現賣。李慕白「張開手論」惹得中國人大笑不止,因為這是明知不可能的虛妄。十三年後的今日,天地翻覆帶來心靈上的變化,葉問的不問世事在亂世卻成了不欲委身政治混水的最佳註腳,男兒天職保家眷,一介國術宗師,在強權面前只得踟躕了,與其說這是葉問的命運,毋寧說是中國人的命運或許更恰當。

至於《一代宗師》的電影技巧,王家衛的確有一種能耐,老闆砸下大批銀子讓他把片子拍得低調如水。我敢說這部片不要說演員的酬金支出巨大,美術佈景也不可能是少錢便克臻此。佛山共和樓的金箔,那些都在細節中的魔鬼設計,我們這一代人過往不易得覲。王家衛刻意低調的手法是他的本色,若換了別人,開場那一幕群鬥肯定拍得比○○七開場更盛放,但那只是幾分鐘的剪接,幾拳數腳,幾十號人馬倒下不起;意象毋須言傳,畢竟不是武打電影《葉問》。若要抽秤,就是劇本寫得太露,一些場口用對話而不是畫面交代,稍嫌累贅;畫面是李安所長,王家衛亦非李安。還有一樣,飾演葉問妻子的宋慧喬全片出場六分半鐘更是導演恰到好處的結晶,多了,不知這條線要到後來應當如何取捨,少了,葉問對宮二的遏抑感情對妻子的婚姻忠誠無以表達,這是功夫。宋慧喬說出鏡時間少,拒絕參加電影發行宣傳,這是識見不夠,怨不得人,這也是功夫。
 

李照興:追憶逝水武林(及香港)

反覆看了幾遍《一代宗師》,方才發現,最令人着迷的,是電影製造了不少謎題之餘,卻同時提供了不少missing link。那些連繫着眾多向來零星思考過卻又難以貫穿的疑團,種種難以梳理的脈絡。看後雖不至於「呵!」一聲的恍然大悟,但總是若有所得,那怕只是清蜓點水卻實在也點到一些穴位(刺點!),把一些零碎的遺忘的串連。說的,可能是地理的串連:是中國的脈絡,從北到南,再抵達中國最南的小島,以後輸出海外。歷史的串連:表面上是一個時代武術的發展流變,實質也是老事物與人情的變掛消逝。是葉問的missing link──儘管很大程度有虛構,然而葉問在此的位置,已非葉問,而是作為一個武林中人的原型,成了一個武者的命運縮影。那當然也是一頁香港(或香港電影)少有提及的時代,一眾最後南來香港,建立了後來成為神話般的香港的那批南下人士的前傳,因此也可說是香港的前傳。它道出當年香港地理上與中國的密切關聯,並印証了兩者文化上的傳承。而最後,它當然也是王家衛那香港故事系列的前傳。告訴我們,後來的一切故事(他虛構的故事和香港現實的發展故事),並非無中生有,可說是把他的故事,香港的故事更進一步脈絡化。有幾多老好的東西,在時代的交錯中掉失,有幾多故事被遺忘。

電影的情懷,竟是《追憶逝水年華》式的時光再現,退一步想,是「看!當時多好!」進一步想,是無論多難,也要試着重拾那種好。有人說是傳統遺產,有人說是人情世故,也有提出是民國範兒。

近年來,一切對民國範兒的美化,其實都是對共國沒範兒的反問。逝去了的,何止武林,在電影裏來不及說下去的一眾高手的下半生,無論是武者、學者、傳統工藝者、對生活美感的追求,都經歷那無情的摧毀。難怪宮二要永遠停留在之前的歲月。不是老舊的特別好,只不過是今天我們什麼都不是。


《逝去的武林》是《一代宗師》的歷史土壤,葉問或宮二甚至片中那些一代宗師們的故事從此土壤生長。那是民國武林的missing link

內地作家徐皓峰(《一代宗師》編劇之一)的《逝去的武林》記述了一個意形拳高手那跌盪的一生,出生書香門弟,曾是三大師的傳人,結果晚年在北京西單一家電器商店當守門。當然經歷過革命、抗戰、內戰、中共建政、文革,同樣的人生劇情,好可能出現在那個時代無數中國人的身上,那怕是身懷絕技的高人,無論是習武的,做飯的,寫作的,虎落平陽,為生活為政治,最終都難以置身事外。正應了那句:最難跨過的那座山,是生活。

但選擇近代武林作為題材之所以更為吸引,是因為當中呈現的我們過往對武林這概念的小說或電影化想像,可能跟現實歷史中的武林構成矛盾──也許更多其實是因為對於現實武林,普通人所知甚少。

王家衛選擇了中華武士會這個題材,作為填補葉問四十歲前的歷史空白,是虛構的人物經歷,卻是真實的時代背景,這切入點在不斷更新原有葉問故事的過程中,可謂兵行險着,也是另闢蹊徑。要知道,從王家衛提出要拍葉問故事後(說最早意念來自拍《春光乍洩》時在阿根廷的報亭看到仍有李小龍當封面的雜誌),之後經過甄子丹版本甚至少年版前傳都有的挑戰,單純講葉問如何打拼出頭移居香港已難再有突破,而加上實際的中國元素考慮,如何把中國資源,巧妙融進這樣大制作的電影中,一條葉問在中國的線路,甚至乎是稍離這葉問線再另創宮二線便顯得重要。王家衛看到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一書,因而想到前段重頭戲落到武士會之上,可說是突破既有框框的神來之筆。有了這個叫「時代人情」的背景,一切都不一樣。

現在看來,中華武士會的後續故事,是一個有關大權力時代過去,釋放出來的武者在不同新時代如何自處的帶點悲涼的故事,本身就充滿劇情性。它有關於功夫、門派、大時代、權力鬥爭、傳承與失落,也是悲劇故事的先天好材料。

創於1912年的中華武士會,其流變反映的是傳統中國武術在嘗試現代化過程和職業化之中的失敗,同時也意味着所謂武術精神時不我予的流失。那確是一段沒有好好被記錄的中國戰亂與動亂史,參與武士會的緣起也各有不同,那同時顯現當時武者的各種立場。武功到底用來做什麼呢?有的是強身健體,有的為加入軍紀,有的是考試當官(清朝還有武科舉),有的當鏢師,有的選擇在坊間精忠報國(趙本山的角色在電影中沒詳細交代,有說是1905年行刺清官的參與者;張震的一線天角色則說為後來參與東北抗日的義士,兩者都把武者和政治現實聯起來;至於每次出場都令人想起艾未未的福星,這種矢志不移忠於主人的武夫硬漢,也算是一生信守約誓,固然也是當今已消失的品格)。但在時代巨輪下,門派制度慢慢失效,民間習武也時遭干擾,加上抗日戰爭爆發,制度化的嘗試失敗,曾被民國官方推崇鼓勵的習武潮,可說也是止於時代中。當中發生的故事,最動人的就在這裏:當大故事完了,小故事如何延續?過往武術強調的東西,還可以傳承多少及多久?

而以後的歷史証明,那是一場失敗的傳承。抗日戰爭期間,民間武術被禁,走難令門派子弟離散。及至中共建政,對代表中國傳統的東西都大加摧毀以示新時代的到臨,在國內,中國傳統武術差不多是遭到被禁的命運。佛山的師父們就曾提到,首先在五十年代中共執政初年,為防止懂武術的人與已退守台灣的國民黨勾結,曾對當地武者作出「臨時監管」,關閉武館又不准收徒。第二輪當然是文革期間,練武之人被認為是舊社會封建代表,也有的是被迫參與其時的武鬥。傳統,只能於民間私下流傳──而當中有些,就流落到香港。這是《一代宗師》前段的背景前設,說的也就是一種正臨滅絕的情懷,跟王家衛擅長的故事與戲味一拍即合。由是深化又發散出一個不止於講葉問,而是說着中國武術江湖或是時代流轉的故事。


 事實上,《一代宗師》完成了王家衛作為導演的數個突破,故事選材上,這是第一部重用外援編劇的個人導演中文作品,也是首部正面涉及近代中國背景的作品。中國因素,這確是一個必須要考慮的決定,因從制作結構而言,這片的多方投資意味要滿足不同的需求,再不能單純拍一個香港故事,如何善用國內的故事,拍攝條件及演員,都得花心思研究。

一改以往着重文藝言情的風格,今次比《東邪西毒》加進更多注重觀賞性的動作場面,

但作為一部葉問電影,前車可鑑,如何在內容和風格上也有所創新?此片提出的表面解決方法是通過剪接蒙太奇式的打鬥,動作設計上更為強調各門派功夫的招式。至於內容鋪陳上,則撇除必定要打日本或洋人對手的廉價民族主義激情。轉而用上的,是各門派視覺字典式的介紹,以中國各家功夫的對峙來比喻。它達到一種通俗的功夫最高境界的描寫,那就是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最高的高山是生活。它滿足武打片必須講求奇觀式動作的要求之餘,更進一步提升為一部更着重思考的武打電影。

但當然,在思考之前,先有教人目眩的畫面,今次對畫面的營造確是令人眼前一亮。打鬥中快速的剪接配合聲效已達相當水準,而更留有印象的,該是好些靜止形態。相比起《重慶森林》的手搖鏡頭配合變速偷格來強調城市生活節奏的快速與神經質,今次在金樓的幾個場面,無論是葉問和宮二的初遇,或者宮二在眾人之間看戲,人物近乎靜止如油畫的場面,旁邊卻是煙視媚行的小動作,人不動,只有輕煙縷縷,飽和的光線打在金光眩目的旗袍與蒼白的女角妝容上,以一刻的靜來對比之後的動,也以靜止來呈現淡淡的哀愁,緩慢的時間,過去的時代,又或者那些一張又一張留住家族和門派濟濟一堂的照片,尤如翻看相冊,見証時光消逝,重拾故人,這就是我所說的在這電影中的普魯斯特時刻,是另一種對時間關係之處理:過去的人再一次在影像中活起來,連同屬於那個時代的雕欄玉砌,而那緩緩近乎止息的造態,卻不斷提醒我們這是如幽靈般的重現,再過一些日子,金樓就化為灰燼,而後人面全非。

而在種種突破之餘,仍不離導演本身向來最有興趣的母題:那一代已消逝的情懷。艷麗畫面、精湛演出至時代情懷兼備。而特別是對表現奪目的章子怡而言,如她所說,可能以後都碰不到這樣的好角色了。

與其說《一代宗師》是一部武打片,不如說它是一部有武打場面的言情片,呼吸它的情懷就已相當享受。但更重要的是,電影所強調的武術,是真把武打片帶到一個新層次──過往這樣形容的話,通常是說武打招式或剪接上的創新,但今次說的創新,用電影中的話,是不談武術,談的是想法。的確,《一代宗師》着力談武俠江湖的傳承、形式主義,概括而言是那武的精神,甚至在一個戰亂的時代,武的所能與不能,可說才是其成就所在。無論是人、燈、氣、腰帶,說的都是一種習武的儀式與精神體現,本來是武義最珍貴的東西,薪火相傳下去,而到今天,那卻已成了一種消失的傳統。這種對消逝的年代,老好人情世故的關心,那些王家衛作品向來極關注的命題,今次則得到進一步提升。


 遺憾。有說也是王家衛作品的共通母題。有趣的是王家衛通過宮二的口解答了為什麼那麼執迷這題旨:「都說人生無悔,那是賭氣的話,如果真無悔,該多沒趣啊」。倒過來說就是,有遺憾,有悔,才有趣。而對於編故事的人而言,有悔的故事,才更加打動人。

這裏要外加一筆的是,悔與遺憾的主題,以梅林茂的音樂貫穿,不得不令人憶起《其後》。事實上,不僅外型上這個葉問像是師從《其後》中的松田優作──那頂白色黑條的帽子,那種文人氣質,以至同樣本是游手好閑富家子弟──章子怡這宮二那段被壓抑的愛,時日無多的嘆喟,心裏有過你的表白,以至葉問那面對心儀女人卻無法表示的冷漠並強裝瀟灑,那種後悔當初並沒有作出行動的心態(但也只能止於享受這種後悔而已),也算是另一種在電影文本及角色關係中的久別重逢。(但戲以外,章子怡該不遺憾,她作出了一個明智決定,如果守諾言,這是她最後一部動作電影,她在最好的時候遇上了這部電影和這角色。)


香港。對我個人而言,最有意義的,還是《一代宗師》作為香港論述的missing link。很久以前,世人通過李小龍知道香港,甚至中國,好大程度上,李小龍的故事也是香港故事。然而,都說了那麼多年了,李小龍的故事,可如何說?香港故事,又可如何說?方才發現,李小龍的,其實是一個功夫如何來,往哪去的故事。是有關傳承,發揚的故事。李小龍的故事講過千遍,但它的根基在哪?就正如香港後來的故事人盡皆知,而源頭為何?於是,以師父葉問作為李小龍的另種前傳,無疑就像找到一個發掘香港故事的新方法和新歷史向度。它填補了一段較少被提及的香港史。那其實是1950年後到港的大江南北中國人的前傳,是他們建構起後來的香港。有了他們的故事,香港的故事才顯得更圓滿。如果用世代論談論它,這一代人,應該就是第一代香港人。電影談論的,是這第一代來到香港之前的故事。他們就是我們的父輩,有些從來沒跟我們講過的故事。

《一代宗師》在王家衛香港故事系列中的新層次(《阿飛正傳》的1960年、《花樣年華》的1967年,《春光乍洩》的1997年及具象徵意味的《2046),在於它把王家衛已講過的香港故事,再推前至三十年代,而且正確地把香港當時跟廣東省的密切關係呈現。也就是說,它繼講完前作中上海南下或殖民歲月的香港情懷,今次正面面對中國時,是把香港所以成為今日之香港的中港歷史脈絡,重新整理追塑。

香港的急促發展,實基於二十世紀幾次大規模中國災難及引發的南下移民潮,當中資本家及北方人力財力引進的廣義上海情懷,他在前作已交代,而今次補充的,可說是主要由廣東省南下勞動力有份所建造的香港。他們可說是草根的香港,不再像《阿飛正傳》或《花樣年華》那樣住有工人的大宅,而是通過同鄉會或工會的互相照應,在酒樓在武館朝行晚拆的勞動階層。由葉問到周慕雲,梁朝偉其實演的是一種這一代的「香港男人」的原型。

這個香港男人原型,後來出現在不同的粵語片中,在《危樓春曉》《難兄難弟》《七十二家房客》中,他們住板間房,有些後來當了白領,在西化寫字樓打工,但這些故事說的,往往已經是那個人已經投身香港這地方後的生活,但實情是,那一代的香港人,其實每個人都有一個中國故事。他們各人過往的中國歷史實則構成了香港故事的一部份。只是大家一如葉問一樣,來到香港就習慣不提前事。或者就這樣,可給人一個一切可重新開始的假象。電影也精準的重塑了那個時代的某些香港民間啫好,譬如上茶樓聽曲,粵劇、南音等當時的娛樂及社交地位等,譬如在大南的場面,就不時令人想到地水南音師父杜煥1975年在富隆茶樓那現場錄音,那時的錄音還包含了他的咳嗽聲。

最感動人而又有點莫測的,正是這段香港歷史,它接收了大江大海時代各式選擇離開的中國人,他們縱使滿懷絕技,來到南方小島都得重新開始。電影一方面肯定香港歷史以來的這種包容性,「這裏看上去不就是一個武林?」,作為中國民間習俗與文化的延續地,同時暗示了作為最後的華人文化避難所,香港日後如何再進一步把以功夫精神作比喻的部份中華文化普及至世界。

故此,無論是對王家衛還是對香港而言,《一代宗師》都是部担起重要傳承角色的作品,是個missing link,它構成了今天我們耳熟能詳那香港故事的前傳(也是梁朝偉這「香港男人」原型的前傳),並作了一次歷史見証:1950年,大陸的武林人士有些離開有些留守,香港成為傳承中國武術的最後一站。日後,大陸地區內的武術傳統被迫切斷,恢復之時已變成體育或觀賞項目,跟往日所說的武術精神近乎脫節。(徐皓峰的《逝去的武林》和新作《武士會》對那段最後的武者的遭遇有詳細記錄可作為背景補充。)

其實不止於武術,今天被浪漫化了的民國範兒,在這年之後,的確碰上了被淘汰的命運。美德、美學、信誓、義氣、價值觀、道德感、正義感,在新時代的鬥爭中煙消雲散。這民族的集體遺憾,也許才是最大的遺憾。


《一代宗師》講的是一個消逝的武林,慨嘆老規矩舊人情世故的失落,但同時不無自豪的預示葉問那革新理解武術和授徒精神的新功夫時代的來臨。他拋棄師父授徒那永遠留一手過份玄妙的傳統,轉而用最親和直白的語言與教法去把武術發揚(可看到李小龍截拳道的確受這精神影响),打直線,化繁為簡,一橫一直,那可說跟香港向來擁抱的實用主義精神大有淵源。

每個人和地方都像有一個章節,宮二的和內地的那一章,在五十年代擱筆。葉問在香港的,1950年開始。那一年,李小龍十歲,剛拍了《細路祥》。1972年,葉問離逝,李小龍則晚師父一年。而後,才有今天我們已說得頗多的另一章香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