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五賊




漢陽大學在南韓首爾城東區,一條斜路把學校切成東西兩半,二○○五年我再到的時候已沒有八十年代第一次到訪那股嗆人催淚氣體。漢陽大學是私立學府,工程學院在南韓排名第一,喜愛南韓電影的也許會記得這是李英愛和李秉憲的母校;於我來說,漢陽大學印記最深的,除了催淚彈還是催淚彈。

初去漢陽大學時的南韓仍在軍特獨裁年代,那時距離一九八○年光州事件十年不到,盧泰愚和全斗煥還是南韓至高無上的領袖,學生卻沒有承認這兩個人的管治,天天都在校園示威,周末走上街頭。漢城的大街寬闊得可以讓飛機升降,有一條叫德黑蘭大道的比北京長安街不遑多讓,大路另一端是美國大使館,外邊長年累月停泊了十幾架警察大巴士,全身黑色制服的警員就在那裏站崗。光州事件是發生在一九八○年的民主運動,南韓軍隊在美國默許下開著坦克進城,肆意屠殺學生工人示威者,死傷超過五千人。學生一直鍥而不捨要算清這筆血帳,警察派出精於跆拳道的特種部隊,闖進戴眼鏡的年輕身體群裏揮拳踢腿,學生叫這些人「白骨團」;抗爭重地漢陽大學的催淚彈氣體,在暑假學校空空如也時竟聚而不散。八十年代國際特赦組織統計,南韓警察一年用了超過八十萬個催淚彈。

南韓這個月就要選總統,一個曾經以為永遠甩不掉獨裁的國家已經是第N次民選總統。這是南韓人民的選擇,是經過抗爭血路走出來的金光大道。

二○○五年五月初的一個晚上,我在慶州一家小旅館看了整整三個鐘頭的光州特輯,那年是光州屠殺二十五周年。慶州在南韓東南,是朝鮮歷史上新羅王朝的首都,這個地方繁盛遠不如首爾,然而恬靜得很,連汽車開過的聲音也是寂然而去。電視上的盧泰愚在光州事件時還不是總統,他是南韓特戰部隊司令,從前線把部隊調回光州,進城恣意屠殺的便是他的兵。光州特輯在最後一節把死亡民眾逐一打出他們的姓名,伴隨的是一幀幀年輕的黑白半身相片和墓碑上的瓷照,電視旁白說,我們虧欠這些人太多。類似的特輯隔幾年製作一次,南韓人民對那些血腥鎮壓有超黨派的感受,這是以鮮血寫成的國民教育。第二天,我們到慶州山上的古寺,恰巧來了十幾車的郊遊小學生,圓圓的笑臉上是幸福的倒映,二十幾年之前,比他們只大十來歲的哥哥姐姐為了他們的今天倒臥血泊。

民主沒有即食快餐

那天在電視上看到劉霞接受美聯社記者訪問的影片,空洞洞的房子裏一個剃了光頭的女子獨自在哭。那是情感抒發的嚎啕,壓抑兩年的感情在四個外國人面前猶如缺堤般一瀉而就,站在我旁邊看電視的年輕同事輕蔑地說了一句「這個政權」。相比今天的南韓,中國以及香港的民主路遙遠得多,但連曾經下令軍隊屠殺示威者的南韓都能夠享受民主,實在沒有理由會對自己失去信心。南韓的今天是長年的民主運動積累而成,沒有即食民主快餐,也沒有不流一滴汗就一蹴而就。今年南韓大選,熱門人選裏有一個叫朴槿惠,她的父親是七十年代南韓獨裁總統朴正熙。看到這個名字,很難不想起七十年代流行甚廣的《五賊詩》和《魍魎歌》,如果說光州屠殺是南韓民主長路的鮮血,這兩首朝鮮古體長詩便是路上的白花。

我曾經為這兩首詩多年前與南韓駐港官員聊過,我有興趣知道的是長詩的作者金芝河如今何在。《五賊詩》是以朝鮮古典文學手法寫成,口語方言兼備,同音字擬態語齊出。「五賊」在朝鮮歷史上是有名堂的,最初的「五賊」是說上世紀初李朝年間朝鮮面對日本侵略的顢頇,一九○五年,日本伊藤博文挾大敗帝俄艦隊直指朝鮮,要求朝鮮與日本簽訂《保護協約》,說穿了便是要朝鮮成為日本殖民地。李朝皇帝召集百官會商,伊藤博文竟帶同日本憲兵直入王宮,質問正在開會的朝鮮官員對《保護協約》取態。各官之中,唯有五人表示同意,伊藤博文翌日到朝鮮外交部門,強迫簽署《乙巳保護條約》,也就是朝鮮淪為日本殖民地的條約。自此之後,朝鮮陷於水深火熱,五家共用一張菜刀的日子持續半世紀,朝鮮人民痛恨五大臣出賣國家,從此不名而稱之「五賊」。

金芝河的《五賊詩》說的是現代五賊——漢城有五大劇盜,搖身一變成為財閥、國會議員、政府部長等身分出現,中飽私囊,隱喻軍政財閥勾結。這首詩把五賊的名字都加上了狗爪部首,極盡挖苦能事,但全詩卻又嚴肅指出南韓在沒有民主下的悲狀,「西山日落,客愁愀然,河水染赤,血潮蜿蜒」。《五賊詩》在雜誌《思想界》刊登,甫刊出即大銷三十萬,南韓軍警拘捕金芝河及雜誌兩名負責人,控以「通敵行為」,最重者可以判死刑。其後在美國介入下金芝河免於一死,可是剛出牢房他寫出更長的《魍魎歌》,「當今之世,惡鬼橫行,無飯可吃,無衣可著」。這一次,金芝河被抓去判了八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等向國際公開呼籲向南韓施壓釋放金芝河,南韓充耳不聞,八年後刑滿出獄。

朴正熙 官商勾結始作俑者

今年選舉的走勢,朴槿惠很有可能乘執政黨新國家黨的風勢成為南韓第一位女總統。南韓社會對朴槿惠的態度很複雜,朴槿惠的父親朴正熙是南韓獨裁年間的總統,如果把「南韓總統」和「獨裁」鍵入搜尋器,出來的就是「朴正熙」這三字。儘管朴正熙為了南韓的經濟發展出力甚多,可他卻在政治及民主發展這條路上把南韓戕害淨盡,今天人人都喝打的官商勾結,始祖便是朴正熙年代的南韓。當時南韓開始推行重工業,朴正熙的做法就是指示銀行向某些戶口專供低息貸款,等於是要銀行把錢送給企業。這些近壟斷某一行業的企業負責人,很多是朴正熙政權的退休高官或將軍。這種畸型發展成為南韓經濟起飛的典型,今天走在南韓街頭,類似的典型仍然留有殘。朴正熙通過這種手段培植親政府的財閥,再以「經濟發展重於一切」為抗拒民主的藉口。

然而南韓的民主運動從沒稍歇下來,有人促狹的說這是朝鮮民族的高麗棒子性格使然,其實並非如此。今天香港的社會運動以及民主派都缺乏南韓社會那種傳承,南韓爭取民主的精神從學校流轉到社會,三十年前的民主運動驚天動地,當年的學生如今已是耳順之年,然而民主的追求從未停止,成為社會上的一股強大力量。必須指出,南韓民主從來不是以姓氏示人,不能說黨名有「民主」二字或稱謂有「民主」便是代表民主,連金大中的政治立場都曾經受質疑,這說明了南韓的民主之途「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民主不是天上掉下來,是靠與軍警催淚彈拚命掙回來的。

南韓民主是在暴力打壓下茁壯成長,從五六十年代的萌芽期,七八十年代的鞏固期,以至於九十年代的收成期。這中間,學生的參與成為喚醒社會的號角,更重要的是,大批社會民間團體,通過勞工和環保議題帶動討論,從而涉及更深更廣的民主運動。一極多元的架構,大量民間組織統合力量,組織巨大的反對派統一戰線,在如斯廣大的群眾壓力面前,極權政府只得向公眾的民主訴求妥協,這種民眾主導模式帶來了朝鮮半島的春天。香港的民主道路與南韓大相逕庭,先不說形民主實親共的A貨民主派,光是泛民便有精英派的公民黨及草根派的社民連,在最近的梁振英僭建醜聞,泛民東林黨式的「遇事輒生異議」拖住後腿,到頭來幾乎什麼都做不了。

血汗爭民主 非民主櫥窗可比

民主運動不會是平坦大路,在特區政府偷襲通過長者津貼的翌日想到的是,這句話在未來四年半必然合用。昨天清晨,電視台不斷重播前晚立法會的爭論新聞片,翻出《五賊詩》和《魍魎歌》重讀,想到這些年在新聞照片看到的南韓學生,二○○五年灣仔街頭令人動容的示威韓農,還有七年前那晚上在慶州呆看的光州特輯,縱然朴槿惠最終勝出大選,就是說萬一朴槿惠想重走父親的舊路,讀過《五賊詩》光州流過血漢城吸過刺眼催淚氣的南韓人民是絕對不會允許的。南韓民主之道迤邐四十年,流的血汗比斜躺沙發上爭取民主的地方要多,不是那種滿是賊子的廉價民主櫥窗所能想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