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

陶傑: 一九四二




中國片「一九四二」,氣魄宏大,電影史上從未有過銀幕上成千上萬的飢民逃荒覓食,老鼠蟑螂般潰散求生,不止是一九四二,而且上下三千年,中國人的飢餓常態,濃縮為兩小時,由「民以食為天」的中國導演來掌機,得心應手,流暢無比。

這樣題材,美國人就拍不出來,因為在美國白人的基因裏,二百年來無此記憶晶片,所以「一九四二」絕對是世界電影中的成就。

中國電影要講中國的故事。中國故事的題材先天有限:帝皇的內訌奪權、太監妃嬪之上位爭寵,衍生到現代,像香港的電視劇,則是婆媳妯娌姑嫂的女人大戰,以及豪門爭產。

庶民仰頭看戲,嘴巴張大,無論是霸王別姬、群英會、雍正皇朝,還是還珠格格和後宮甄嬛傳,看的是騎在頭上的財權政權的統治者的戲。中國電影不論場面大小,講獅虎鷹犬的戲多,馬牛豕羊的故事少,連「南京!南京!」也不是,因為那一齣戲的主角是日軍,所以「一九四二」是很大的突破,令人感動。

首先是這個片名,一九四二,馮大導不用大陸規定、香港傳媒也漸跟隨的阿拉伯數字l942,而且片頭字幕,通以正體直排,而不是簡體橫排;而且字體還選用民國時代啟明版小學課本那種狹長的楷書,這點個人性格和創作,在大陸能爭得回來,是很難的。

莫言說:自由的國度反而不利創作。此話不假。「一九四二」也一樣。戲中的好人,是一個美國時代周刊記者,他發現旱災,跟蔣介石說,蔣介石不相信。告訴宋慶齡,宋慶齡一臉冷漠──這場戲有許多暗筆,譬如宋慶齡與記者隔張大桌子,兩人有八千丈那麼遠。所謂國母,編導認為,真實的性格是這樣子的。

在沒有自由的地方,導演要找縫隙發揮,正如走過地雷陣,要足尖發揮輕功。中國的電影人很了不起的。要找小毛病也有,在對白的詞彙裏,像民國時不叫「領導人」,叫「領袖」;火車不「發車」,叫「開車」,而且「不殺不足以平民憤,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是共產黨語言。這一切,以創作人在大陸的處境,令人不忍深責。
 

陶傑: 世界戲.國際人

台灣朋友來香港,我告訴他:「英國人說,寧願丟掉一個印度,也不可以沒有莎士比亞。你們台灣人似乎不知道,寧願沒有了國民黨,台灣人也不可以沒有李安。」
李安的新作《少年 Pi奇幻飄流》,十一月在美國和台灣同步首映。李安很愛國,這次決定把電影的特技,也就是男主角的一艘救生艇,在海洋暴風雨飄浮的部分,在台中一個廢置機場,搭一隻大水缸拍攝,說是回饋他生長的地方。台灣的輿論卻相當小農,有的還不領情,看了電影,問李安:在戲裡根本沒有半點台中的影子,請問台灣在哪裡?

對於這些人,大概要在戲裡加插幾個台中人啃吃檳榔,又或者大陸自由行在台灣 101掃貨的片段,才叫做「心繫台灣,宣傳寶島」了。中國人觀眾(儘管問這些蠢問題的,也許是民進黨支持者,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的水準,日益與西方脫軌,這樣的問題,就是一個例證。

《色,戒》在上海搭景,拍成華語電影的最高峰之作。由於是台灣人,有統戰價值,大陸中門大開,歡迎李安在中國拍戲。豈知在大陸上到一半,「老革命」看了,指指點點,說片中的女主角明明是愛國志士、地下特工,為了一顆大鑽石,就賣身投靠汪精 衞政府屬下的情報高官,你李安拍一齣電影,為她豎碑,導演不是漢奸是什麼?

「老幹部」的意見,反映到胡錦濤那裡,據說胡總一拍桌子,下令腰斬。《色,戒》上得一額汗,可幸香港和海外的中國人,情迷戲中三齣前所未見的三級性愛場面,萬人空巷,這才將成本收回來。

吃過虧,會聰明一點。《少年 Pi奇幻飄流》是一齣真正屬於世界的電影:受過英國殖民地教育的印度家庭,賣了一座動物園,乘上日本貨輪移民加拿大,在兩小時多的戲裡,觀眾固然看到文化主題的主菜是印度,及其前宗主國英國。貨輪屬於日本,男主角在海上擱淺的地方,被人救起,是墨西哥。他移民的目標是自由民主的加拿大。電影的投資者是美國人。在戲裡,李安向全世界各國的文化致了敬,其中主要是基督教和印度教。像一齣文化的晚宴:印度、英美、墨西哥、日本,還有大鼻子情聖法國明星謝拉迪柏底奧代表的法國人,都獲邀出席,戲中一筆也沒有提過的,就是伊斯蘭世界和中國。

而見過鬼怕黑,導演和投資者,也很靈巧地把電影的其中一個市場,鎖定在印度。印度觀眾看了《少年 Pi》一定喜歡,因為李安把印度教和婆羅門教的精神表達得淋漓盡致,向世界發揚光大。印度不但加入了世界文明,而且文化形象非常高尚。
李安的電影,有許多密碼。導演本人沉默寡言,一句也不說,要影迷自己仔細來發現。運用 3D,充滿東方的妙腕,像莊子說的「庖丁解牛」,節制而奔放,不像占士金馬倫,把 3D由頭到尾,色彩爆發,侵襲視覺。《少年 Pi》的 3D用在三分一戲後開始,像寫唐詩宋詞,字數不多,但形象精練,點到即止,單這一點就體現了東方人的婉約含蓄,令人佩服。

海洋特技的部分,在美國令人矚目。 3D是美國發明,台灣人李安移植過來,如何為戲的主題服務?中國大陸自洋務運動以來,一直走不出這個死圈和怪圈:西方人的文明,只看到船炮的硬性技術,而不懂得科技只是手段,倡顯人權和自由的幸福,才是目的。李安身為亞洲人,像日本一樣,打破此一基因宿命,《少年 Pi》的 3D嚴格為主題服務,並無喧賓奪主,令觀眾戴上一副墨鏡,為看 3D 3D——當然戲的層次很豐富,兒童或心智未成熟的成年人,當做海上歷險的童話故事就夠了。但李安很有抱負,他希望歐洲、日本的高級知識分子也能欣賞,技巧淺入而深出。《少年 Pi》開頭,拍得像兒童的動物故事,愈推進,層次愈高,這是一齣淺入深出之作。

在創作裡,深入淺出最高,淺入深出次之,最要命是深入深出。譬如沙特的存在主義小說,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高達和安東尼奧尼,皆屬深入深出,只得小圈子當做皇帝新衣來論述。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玫瑰之名》拍成電影,則屬深入淺出。李安的《少年 Pi》故意淺入,然後深出,關鍵在飄流得救之後,還加上傳記作者與長大了的印度當事人一段對話,還有日本保險公司派來的兩個人,替災後賠償之事錄口供。

最後這場戲一加上去,今天玩 iPad、吃爆穀、不看文字的一代,看到就未免困惑。果然戲的另一層哲理,在這部分顯現:印度少年口中的故事,世俗的人拒絕相信,保險公司的人說:你說在海上與幾個動物生存了大半年,你說跟一隻老虎共度日夜,這個故事我們如何向上面交差?

這才是戲和故事畫龍點睛之處。當人遠離了大自然太久,謬誤變成真理,而印度主角說出他天人合一的經歷,庸俗的世界拒絕相信。
最後,長大的主角 Pi,忽然對傳記作者,也就是觀眾提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問題:「假設我剛才講的老虎和人海上飄流的經歷,是憑空捏造的故事,你願意相信嗎?」

印度人有聰明才智的一面,做起生意也很狡猾,擅長吹水。這下子忽然把一些觀眾的魂魄叫了回來:對呀,原來人和老虎怎可能在一起生存這麼久呢?李安很巧妙和惡作劇地挑起觀眾推翻他的故事。此時觀眾恍然大悟:難怪海上飄流的一段, 3D做得如此魔幻,與其他部分看來像兩截效果,原來此中有深意。

真是聰明得不得了。中年的李安,比起《推手三部曲》,不論眼界和技巧皆有精進,像莎士比亞告別了《仲夏夜之夢》,進入了《暴風雨》時期。莎士比亞五十二歲就死了,但天佑台灣,亞洲人的李安今年六十歲不到,未來的十年一定有更精彩的經典陸續出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