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7日星期四

林沛理: 香港文化霸權的獎座 




無綫電視向旗下藝人頒發獎項,引導他們服從,也藉此鞏固其建立多年的庸俗文化霸權。

莎士比亞的名言﹕世界是舞台,男女皆演員(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可是演戲究竟是什麼的一回事?名演員李察.波頓(Richard Burton)在其最近整理成書出版的日記寫道,演員幹的是妓女的行業(a whore's profession),搔首弄姿,塗脂抹粉,就是為了要取悅他們的恩客(觀眾)。

被舉世公認是近代最優秀的電影演員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對演戲同樣有一種發自肺腑的鄙夷與輕蔑。他說,他演戲就像別人修理汽車和清潔廁所一樣,只是為了餬口;又自言是一個獲獎最多的二流演員(most decorated second-rate actor)。

想到這些,是因為看到香港電視藝人黎耀祥在無綫電視(TVB)的《萬千星輝頒獎典禮》中獲頒最佳男主角之後,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黎耀祥本來是個好演員,往往能夠像變色龍融入環境那樣進入角色,演貪財好色的市井小民更是一絕。可是近幾年來,他只是吃力地去演一個角色——視帝(電視劇最佳男主角)。看著他演義薄雲天的歷史人物,或者智勇雙全、有情有義的大丈夫,你恨不得走到這些電視劇監製的跟前,懇請他們放過觀眾,也放過黎耀祥。

管理學的「彼得原理」(Peter's Principle)完全適用在黎耀祥身上。他就像一個人見人愛的客戶服務主任,被擢升為分行經理,從此不用再面對客戶。換言之,他晉升到一個無法讓他盡展所長的職位。

所謂全民投票選出視帝視后,只是綽頭而已。電視台頒獎給自己的藝員,其實全無公信力可言。可是談到名利,名在利前,再當紅的藝人,也很想有人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們,演戲是嚴肅的藝術,而他們就是藝術家。按照心理需要層次論(Hierarchy of Psychological Needs),得獎可以一次過滿足自我形象(self-esteem)、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甚至自我超越(self-transcendence)等一籃子的高層次心理需要,作用不可謂不大。

正因如此,狡猾的電視台懂得用獎項來收買服從的藝員和懲罰不服從的藝員。《萬千星輝頒獎典禮》頒發的獎項成為了TVB對旗下藝員的有效管治手段。從市場推廣與品牌開發的角度而言,《萬千星輝頒獎典禮》更堪稱價廉物美。拍過《一夜風流》(It Happened One Night)和《美好人生》(It's a Wonderful Life)等經典的導演卡普拉(Frank Capra)講過,奧斯卡頒獎禮作為一個「公關秀」(publicity stunt),是好萊塢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發明。在這方面,TVB應該多謝有求必應的本地傳媒,它們總會「非常合作」地將這個「私相授受」、自己人恭喜自己人的頒獎禮,當成重要媒介事件那樣報道。

這當然也體現了TVB多年來在香港建立的文化霸權。你可以一直罵它的節目低能、弱智,甚至「腦殘」(braindead),它可以每年照樣大鑼大鼓地頒獎給自己,證明自己的製作有水準、藝員有演技。這種創造「另類現實」(alternative reality)的能力,加上不斷複製自己的能力,使TVB成為香港庸俗主義(Philistinism)的重量級拳王,打遍全城無敵手。

說到演技與演戲的本質,不能不提二零一一年柏林影展金熊獎的得獎電影《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Caesar Must Die)。這套片長僅七十五分鐘、大部分用黑白攝影拍成的電影,將莎翁名劇《凱撒大帝》搬上一個十分特別的舞台——羅馬專囚禁重刑犯的雷比比亞監獄(Rebibbia Prison)上演,而台上演出的也不是赫赫有名的大明星,而是該所監獄來自五湖四海、貨真價實的重刑犯。

令人驚嘆的,是這些人生閱歷豐富但全無演戲經驗的犯人,演繹兩千年前的陰謀悲劇《凱撒大帝》竟然頭頭是道。劇中幕幕探討忠心、出賣、傾軋、欺騙和坦然接受死亡的場面,在他們形神俱備的演繹之下,令觀者動容、甚至掩面痛哭!

演戲究竟是什麼的一回事?偷雞摸狗、滿手血腥的犯罪生涯,是否就是做演員最好的訓練?演員跟騙子是否同業?罪犯和黑人物的演戲天份,是否來自他們的口是心非、表裏不一和那種職業所需的兩面性(two-facedness)?他們的生存本能以及對權力赤裸裸的追求,是否他們演繹人作為政治動物的最優越條件?演戲是將演員最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還是展示出來?


賈選凝: 全球華人2012十大電視劇揭曉 

二零一二年的兩岸三地螢屏,在各自的文化語境中創造出了不少優質劇集。大陸有後宮戲的精良可觀,香港有警匪類型的再度演繹,台灣則有偶像劇的好看耐看,但同時觀眾也看到了不同地區在各自脈絡中所做出的精采突破。

電視劇向來比電影有更強的社會滲透力,它的播出方式決定了它的壽命比電影更長,所帶動的話題性和流行效應也更持久。二零一二年的華語電視劇生態,難得鮮明地呈現出了兩岸三地各自的文化特色與流行需求。歲末之際,回望過去一年中倍受歡迎的劇集,本身即是對陸港台螢屏文化的一場梳理。

● 二零一二年的華語電視劇中,收視最火爆、社會影響最廣泛的非《後宮甄嬛傳》莫屬,這部宮廷情感大戲三月下旬上星播出後便穩居中國大陸收視第一,更於同期被引入台灣,刷新了華視八點檔收視。「後宮」中的權謀永遠不朽,就像現實中的爭鬥永遠不衰。《甄嬛傳》的精良製作代表了目前大陸後宮劇的高超水準,依足歷史、古詩風韻的對白在戲外則被網民戲謔為「甄嬛體」——該詞還當選年度「十大新詞語」。「甄嬛」的意義不但超越了劇集本身,還打通了兩岸流行文化背後共同的情感。大陸與台灣觀眾同樣喜歡看權謀情愛、戲說歷史,清宮劇恆久不變的套路從未過時。該劇的收視成功也致使各大衛視輪番重播,有些電視台甚至二十四小時滾動播出。有趣的是,無論重播多少遍,只要再播《甄嬛傳》,不少「師奶」觀眾仍會看得津津有味。

●《天與地》在無線電視(TVB,香港電視廣播有限公司)台慶獲「最佳劇集」獎項,本身便已映照劇情中所呼喚的「尊重民意」。儘管該劇首播於二零一一年尾的「砲灰檔」,劇情又不符合「師奶」口味,但時隔一年,TVB新引入的「一人一票」全民公投賽制,終於令這套網民公認的「神劇」實至名歸得到「最佳劇集」。《天與地》是近年港劇中難能可貴的佳作,劇情不但結連本土社會議題,更很好地詮釋出港人所珍視的自由與民主價值(亦因此在大陸遭禁播)。諸如「和諧不是一百個人說同一番話」等金句更隨該劇熱播,在網上廣傳。《天與地》就像一針熱血沸騰的強心劑,提醒人們在麻木求存之外,香港這座城市不該遺失正義的堅守和自由的信仰。TVB更響應民意,即將從二零一三年一月一日起重播該劇——正如一個完美輪迴,當初《天與地》感動全城的大結局也是在一月一日圓滿收官。

● 二零一二年最火的台灣劇,是第四十七屆金鐘獎的最大贏家《我可能不會愛你》,該劇也成為台灣金鐘史上獲獎最多的劇集。這套由「八大電視」自製的都市偶像劇在二零一一年秋便已在台首播,但真正紅透大陸,則得益於一二年六月被湖南衛視引進。與一般走「王子公主」路線的台灣偶像劇不同,故事不做作發嗲——平凡一如都市男女的生活,女主角也有著接地氣的真實感。或許現實中很多女性身旁都有位默契勝於戀人的「異性好友」,於是劇情很輕易就虜獲了女性觀眾。台灣式偶像劇有一套固定的成功模式,但近年來的作品都太過程式化,《我可能不會愛你》恰恰在俊男美女的故事越發浮誇之際,將男女戀曲扎實地奏出了新意。因而該劇在大陸一經播出,便登上微博熱門話題風雲榜榜首。

●《彼岸一九四五》的台灣名字是《回家》。作為兩岸首部「合拍」的大型史詩劇集,該劇描述了抗戰結束之際,在大陸上下為勝利歡騰時,台灣卻有不少因被日軍強徵入伍、離開戰場後前途難卜的軍兵。亂世無常,個人的命運滄海一粟,台灣與大陸首度合作這類題材,且劇本的文學基礎與橋段設置都算精心。這種合作方式雖仍有待市場檢驗,但不失為「主旋律」紅色電視劇的一種可能性。該劇思想調性上抒發對「家的渴望」,實際上是對人們以往認知的反常規操作,「彼岸」並非以大陸為主體所表述的「懷鄉」,而從頭到尾都在講一個台灣軍人怎樣「回家」。這種意識形態上的設定在大陸螢屏上極為少見——大陸紅色劇集從未將焦點放在對岸,所以這樣的突破或許也是一次積極嘗試。

●《心戰》承繼《天與地》的創作班底,懸疑追兇外加精神分析的劇情,顯然同屬TVB劇集的另類。該劇雖亦是探討人性,但其深度和所引發的社會效應就遠不及《天與地》,而人物設定中的「心魔」更仿效了港產片《神探》。《心戰》以探討沉淪為主題,使用舞台劇的「戲中戲」鋪設劇情張力,劇本內更大量引用了莎士比亞《暴風雨》等經典台詞,但這樣的暗喻和電影式的拍攝手法令傳統TVB受眾很不習慣,而在剖析人性層面,劇情追求陰暗氛圍卻不夠接地氣——舞台劇和魔術兩種表演形式在香港都很小眾,觀眾的代入感不足。如果說《天與地》水到渠成讓人獲得共鳴,那《心戰》便是過於刻意地高深莫測,不過仍可算是二零一二年頗有風格的一套港劇。

● 六六是中國大陸電視劇界的金牌編劇,《蝸居》、《雙面膠》等表現當下都市情感問題與社會問題的劇集都改編自她的小說,而《心術》亦改編自她的同名作品。十萬字的原著小說被她擴充為洋洋灑灑的七十萬字劇本,主題依然是都市人的情感生活,但劇情聚焦於大陸較少觸及的醫患關係問題。醫療劇在西方是非常成熟的類型劇,但在中國大陸卻由於醫務行業的敏感屬性,所以少見出類拔萃之作,可以看出《心術》希望在該方面作出的突破。六六將醫患問題和她最擅長駕馭的「第三者」、性交易等結合一處,立意具有現實關照,但最終效果卻低於觀眾在開播前的高度期待。原因在於該劇對醫務工作者仁愛、仁心、仁術的塑造過於誇張,太刻意打造醫護人員的「高大全」形象,而患者則被寫成製造問題無事生非,作為一套醫療劇,《心術》卻避開了體制缺陷導致醫患糾紛等尖銳的現實問題,使本可以挖掘得更深入的題材淺嘗輒止,不失為該劇令人失望的硬傷。而對社會現象有所觸及卻缺乏批判立場,實際上也是不少大陸電視劇的通病。

● 台視自製的偶像劇《罪美麗》雖然拍攝週期短,卻不該成為二零一二年兩岸三地優秀電視劇榜單上的遺珠。該劇由憑《我可能不會愛你》拿下金鐘獎最佳編劇的徐譽庭自編自導,講述一個孤女被三個酒家女收養,長大成人後周旋在一對父子給予她的「父愛」與「青春之愛」之間。徐譽庭寫「愛」,不同於大多台灣偶像劇編劇的小清新,她不但能捕捉到「愛」的複雜層次,也能寫出女性藉愛人與被愛所完成的成長。《罪美麗》在偶像劇的外殼下,對女性自主掌握命運有著很到位的書寫。值得注意的是,能在電視劇這樣的流行文化載體中,將女性世界中「男性的缺席」及其所造成的影響這種主題刻劃得細緻入微,相當顯示創作者功力。我們亦由此看到台灣電視劇文化中呈現的多元性——偶像劇並非只能千篇一律,而劇情仍可做得精采扎實。

● 平心而論,《雷霆掃毒》在TVB劇集中算是中規中矩,無功無過。時裝警匪劇是港劇的傳統類型,而該劇也集合了警匪劇的所有標準元素:黑白無間、明槍暗箭、動作場面等等。有別於TVB慣常使用的肥皂劇橋段,這套劇集沒有完全陷入正邪角色的臉譜化,而試圖將每個人物的悲劇都刻劃出層次。或許兄弟情義和情感抉擇的舊瓶中裝入虐戀的新酒並不算成功,但從觀眾的反饋來看,前十集至少還算有新意。

《雷霆掃毒》收穫的評價也很兩極分化——持正評的觀眾認為該劇作為類型劇,人物刻劃較有看點,而持負評的觀眾則無法接受劇情虎頭蛇尾、後半部分邏輯不夠合理。不過該劇所帶動起的討論仍反映出人們對其關注度較高。「警匪」無論在電影還是電視中都是香港特色最強的創作類型,但這也同時意味著尋求突破格外艱難,人們早已習慣了港劇中「臥底」、「亦正亦邪」等設置,所以儘管《雷霆掃毒》不乏各種劇情漏洞,仍能看出編劇刻意營造的一些峰迴路轉——不過效果就見仁見智。

● 大陸另一位金牌編劇高滿堂「工農商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以「商」為主題的《溫州一家人》是今秋央視螢屏上的重頭戲。當人們談論起溫州人時,總會冠以「暴發戶」等稱謂,這是因為人們潛意識中總認為溫州人「富」得太快。而該劇則頗有為溫州人正名的色彩——通過溫州一戶草根人家白手起家的創業史,折射出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式商人」的創業道路。

《溫州一家人》位列二零一二年央視電視劇平均收視率之冠,播出後引發不少溫州企業家的共鳴。通過該劇,人們或許可以對溫州商人的致富過程重新作出審視:他們並非一朝暴富,而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在改革開放政策還不明朗時,他們同樣經歷了與市場與命運的艱難抗爭。溫州人的致富精神是吃苦耐勞、不等不靠,而在對溫州精神的褒揚立場背後,該劇也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作了一場回顧。論及該劇的最大缺憾,或許是對溫州地域特性的忽略,畢竟看著劇中人物用京腔對白演繹溫州人的祖輩生活,難免令人質疑:這樣的溫州,究竟是記錄溫州的歷史,還是以北方為中心的一種「溫州想像」?

●《北京愛情故事》其實不只會發生在「北京」,放在二三線城市也同樣能引起共鳴。該劇一二年年初開播時,在各大衛視收視如虹,被網友稱為:「台詞給力,情節犀利。」「高帥富」、「矮挫醜」、「鳳凰男」、「拜金女」等當下時代中最鮮明的形象都在這套都市情感劇中出現,切實反映出了「漂」在大都市的年輕人生存狀態。近年來同類題材在大陸較為普遍,劇情大多表現年輕人的價值觀怎樣搖擺求存,該劇試圖在這個主題上挖得再深入一些,且不論效果如果,至少大量掙扎在城市中的蟻族青年能找到自己與劇中人物相似的理想或渴望。離開農村進入城市曾經是一代年輕人奮鬥的目標,然而如今這目標讓他們越加迷惘、越加無路可走。《北愛》告訴年輕人,友情與愛情皆可以買賣,或許這並不只是劇情,更是太多人的現實。

二零一二年的兩岸三地螢屏,在各自的文化語境中創造出了不少優質劇集。大陸有後宮戲的精良可觀,香港有警匪類型的再度演繹,台灣則有偶像劇的好看耐看,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了不同地區在各自脈絡中所做的精采突破——《天與地》在一台獨大的港劇生態下,以民心所向,代表了真正具有香港本土性的劇集訴求;《我可能不會愛你》和《罪美麗》展示出了台灣偶像劇文化能夠包容的不同層次的情感表述;而大陸的主旋律影視也拓寬了原有思路,嘗試與對岸合作處理「紅色」題材,賦予了歷史敘述新的呈現角度。

兩岸三地的合作現時變得更頻密,而透過一二年十大電視劇所呈現的蓬勃生命力,有理由期待來年的華語電視劇市場,將會創造更多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