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8日星期六

鄭培凱:馮夢龍顛覆道統

一九九一年的春季,農曆年剛過,我回到台灣大學,在歷史系給研究生開了一門「明代思想意識史」,主要探討有明一代社會意識的變遷,以及晚明社會文化心理的 開放。講到晚明經濟繁榮,社會風氣奢華放恣,就說到當時性意識開放的情況,特別舉了湯顯祖的《牡丹亭》與馮夢龍的《山歌》、《掛枝兒》為例。記得班上的同 學(現在都成了教授)主要是研究明史的,常年浸潤於傳統的史部著作及文獻檔案,對明朝發生的歷史大事瞭如指掌,卻從來沒接觸過文學想像如何刻劃歷史細節, 也沒想過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化可能記載了老百姓的生活原態。聽我講到《山歌》記錄的明末蘇州流行歌曲,如〈模擬〉、〈月上〉、〈鞦韆〉,情慾表現得如此 露骨,不禁歎為觀止,說當今的流行歌如《月亮代表我的心》,簡直就是小兒科了。我跟他們說,晚明歌謠還有許多是文化人的創作,不只是書寫男歡女愛,抖露出 毫無羈絆的性意識,更是藉着恣意調笑來顛覆儒家傳統,在道學家眼裏,簡直就是「動搖國本」。

馮夢龍編過一本《夾竹桃》,是以《千家詩》為調笑藍本的「擬山歌」,主要就是拿古人的詩歌「開涮」。用後現代話語來說,就是「解構道學」、「顛覆傳統」。 馮夢龍的序詩是這麼寫的:「三句山歌一句詩,中間四句是新詞。偷今換古,都出巧思。郎情女意,疊成錦璣。編成一本風流譜,賽過新興銀絞絲。」書中的「擬山 歌」,大都按照這首序詩的結構,以七字句(山歌)、七字句(山歌)、四字句(新詞)、四字句(新詞)、四字句(新詞)、四字句(新詞)、七字句(山歌)、 七字句(詩)的形式寫成,而所謂的「一句詩」,則源自《千家詩》所收的詩作。

《千家詩》是明清兩代最通行的蒙學詩歌選本,一般稱作「三、百、千、千」,指的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開蒙之後,能夠讀書 寫字,就可以吟誦詩歌了,最淺顯通俗的讀本就是《千家詩》,人人都耳熟能詳。由於是通俗讀物,很像今天的小學教科書,有豐厚的市場價值,可以賺錢,也就引 來各地書商不斷翻刻,出現各種不同版本。一般都署宋朝謝枋得選,只是拉上名人來抬高身價,並不可靠。馮夢龍所據的版本,看來只有七言詩,當然是王相增補的 五言詩版本。不過,我們對《夾竹桃》在明末清初印行的狀況不太清楚,雖然可以肯定主體是馮夢龍所寫,但是後來的不同版本,也可能有一兩首不是馮夢龍所作, 如現行版本中提到明初朱權的詩句,大概就是後來版本增入的。

由於《千家詩》是蒙學教科書,選詩的體例按照春、夏、秋、冬的內容排列,十分自然。然而,排列詩人前後秩序,選詩者顯然有「政治正確」的考慮,一開頭就選 程顥與朱熹的詩,明確顯示了程朱理學的正統地位,端正小學生的思想。第一首詩是程顥的〈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 將謂偷閒學少年。」說的是體會了儒學道德境界的歡愉,讓人感到天清氣朗,心情像少年一般快樂。第二首是朱熹〈春日〉:「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 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說的是悠遊在孔孟的道德世界,萬紫千紅,風光無限美好。到了馮夢龍筆下,夾竹桃式的擬山歌依舊保留了結尾的「一句 詩」,卻在「三句山歌」與「四句新詞」的「夾持」之下,完全顛覆了原來詩句的意義,讓本來是膾炙人口的詩句,宣揚的是道學正統,居然變成了男歡女愛的情色 道場。

我們且來看看馮夢龍是如何改動的。程顥的詩,他擬了一首〈將謂偷閒〉:「絲絲綠柳映窗前。繫弗住箇情哥去後緣。花欄遶遍,春懷可憐。取花消遣。把金瓶水 添。梅香不識奴心苦,將謂偷閒學少年。」朱熹的詩,則擬了〈萬紫千紅〉:「年少嬌娘、行過百花亭,只見春風吹動百花新。桃花鋪錦,梨花綻銀。木香含蕊,薔 薇吐心。(姐道,我郎呀)小阿奴奴分明是天上瓊花世上少,你莫道萬紫千紅總是春。」本來歌詠的是端正思想的儒學道統,被馮夢龍這麼一扭,成了哥哥妹妹,你 儂我儂的情詩了。

《千家詩》裏選了不少程顥的詩,想來選取的標準,不完全是詩歌藝術的成就,有很大成份是由於程朱理學的影響。程顥的〈題淮南寺〉:「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 吹盡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對愁。」寫路經淮南寺,看到秋風吹盡白蘋,認為自己心胸坦蕩,超然物外,任他山景引發世人的愁思,我卻不會感到傷 懷。馮夢龍摘取了末句,擬寫了〈一任兩山〉:「故人一去弗回頭。教我鎖住子兩道春山暗淚流。薄情司馬,空吟白頭。風流張尹,(何日把)愁眉再修。塵昏子箇 鏡臺奴弗照,一任兩山相對愁。」本來是隨遇而安,超然物外的仁者胸懷,這下變成了小女子掛念情郎的一縷愁思了。再如程顥的〈秋月〉:「清溪流過碧山頭。空 水澄鮮一色秋。隔斷紅塵三十里,白雲紅葉兩悠悠。」原來是多麼的清朗明徹,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眼前的秋景呼應了內心境界的通透,體會了聖賢之道的洞徹無 礙。給馮夢龍一擬寫,題為〈白雲明月〉,就是女子思戀情郎的無限糾纏,柔腸寸斷了:「愁來茶水弗沾喉。單為情郎心裏憂。天涯海角,想到盡頭。寸心千里,何 時聚首。小阿奴奴望得眼穿郎弗到,只見白雲明月兩悠悠。」

程顥的三首七律,也被馮夢龍拿來消遣,都成了郎啊妹的,引人無限遐思,與程朱理學的天理人欲正統思想完全背道而馳。一首程顥是寫清明好天氣的〈郊行即 事〉:「芳原綠野恣行時。春入遙山碧四圍。興逐亂紅穿柳巷,困臨流水坐苔磯。莫辭盞酒十分勸,只恐風花一片飛。況是清明好天氣,不妨游衍莫忘歸。」經馮夢 龍一扭,扭成了妹妹囑咐哥哥早歸:「泉聲出澗百花飛。郎去遊春要及時。風和日煖,流鶯亂啼。綠楊紅杏,春光幾時。(姐道,郎呀)你早早去時早早轉,不妨遊 衍莫忘歸。」程顥的〈偶成〉:「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 兒到此是豪雄。」闡發了理學家靜觀萬物,由內心修養而得道的精神超升境界,是多麼超脫自在。引出來馮夢龍的擬作,是〈男兒到此〉,完全不同的心理境界: 「青山綠水古今同。男女相思一樣濃。玉環魂斷,皇家也空。綠珠花墜,豪家也空。只有范蠡扁舟載子西施去,男兒到此是豪雄。」程顥的〈遊月陂〉寫世事紛亂, 不值得計較,還是與月色雲影為伴,達到天人合一為上:「月陂堤上四徘徊。北有中天百尺臺。萬物已隨秋氣改,一樽聊為晚涼開。水心雲影閑相照,林下泉聲靜自 來。世事無端何足計,但逢佳節約重陪。」馮夢龍當然還是寫男歡女愛,巫山雲雨,做了一首〈但逢佳節〉,不是陪伴月光雲影,而是要陪伴情郎:「雄雞啼罷漸星 稀。夢醒巫山郎要歸。留郎不住,任郎早回。送郎執手,問郎後期。(郎道,姐呀)你有心時我有意,但逢佳節約重陪。」

馮夢龍消遣程顥,還算是客氣的,引據朱熹的詩句,擬寫成的山歌,就是「兒童不宜」,必須年滿十八歲才可以看了。朱熹的〈觀書有感〉:「半畝方塘一鑒開。天 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到了馮夢龍筆下,寫的一首〈為有源頭〉,我在這裏就直接抄錄,不解釋了:「郎多容貌中奴懷。抱住子中間 腳便開。擘開花瓣,輕籠慢挨。酥胸汗濕,春意滿懷。(郎道,姐呀)你好像石皮上青衣那介能樣滑,為有源頭活水來。」接着又來調侃朱熹的〈泛舟〉:「昨夜江 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原來說的是求學悟道的過程,修養蘊積到一個程度,量變轉為質變,漸悟化為頓悟,一下子豁然 貫通,好像毫不費力。馮夢龍的〈此日中流〉,寫的又是陰陽交泰,靈感來自前一首的源頭活水:「活水裏潮來兩岸平。姐謝子情郎的的親。郎將手抱,奴把腳檠。 一篙撐進,任郎淺深。(姐道)郎做子船來奴做水,此日中流自在行。」

馮夢龍顛覆程朱理學的手段,雖然在道學先生眼裏,屬於十惡不赦,應該千刀萬剮的,卻頗有趣,也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