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7日星期六

張傳倫: 讀書要出聲

「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這個熟讀是出聲的讀而非默誦,後來的會吟,更應是有聲的,或低迴或高揚。 清晨的第一聲誦讀,伴隨散淡的陽光喚醒書房的鎮日沉默,夕陽下的吟唱如雲拂,吹起一池寂寞的秋水,漫漫人生長河的一帆風、一蓑雨,不僅時時刷新青山的嫵 媚,這風聲雨聲,又被詩人讚為不假絲竹管弦的天籟,可這自然的妙音,依讀書人聽來,尚猶不及聲聲入耳的讀書聲?傳統的、相信詩書傳家久的古典人家都喜歡, 怎樣才算得上是這樣的人家呢,清人一副長聯的下聯,給出了一個標準的答案,第一要有讀書聲,其曰:「有讀書聲、有織機聲、有兒女啼笑聲,才算人家」。


讀書為何要出聲?看三遍不如讀一遍的道理何在?看和讀是有區別的,看只須用眼,而讀則眼口並用,照文字念誦是讀,如宣讀。《說文》:「珣」讀若宣。宣:外揚之意,聲之出也。


朱熹《訓學齋規》,「嘗謂讀書有三到:謂心到、眼到、口到」,眼到只是看書,加上口到才是讀書,心眼口三到,體察涵泳,始入讀書之化境。人們說某人有文化 有知識學問好,常冠之以讀書人的美譽,而非看書人,似乎看書不關學問,算不得是讀書人,看書是消遣一如看戲法拉洋片,讀書是求學求知求為明理之君子,聖賢 之道,少不了此居敬工夫。蒙童科班由「三百千」讀起,朗聲齊唱,一遍遍規正稚嫩的喉舌,務使發音準確,自在百讀而成誦之間。及長涉略小學,訓詁明義,掞藻 排律,更是非熟讀而不能通音韵宜聲調的。


曾國藩讀書讀得好,讀書的妙處,體味也深,故乃最講究聲調,曾國藩有家書論此,寫得好極了:「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 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琅琅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又 云『鍛詩未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淡經營之時,亦純在聲調上下工夫」。


文人讀書大可分之為念誦和背誦,許多人以為背誦詩文是孩童的日課,不知古今文人背誦詩文是貫徹於生命始終的一樁雅事,這與詩文可以言志、可以寄情大為關聯,喜怒哀樂,萬端事緒無一不可化入詩文,無一不可於天地之間,俯仰吟哦,抑揚聲調。


兩千年前的屈原吟哦着「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抱石懷沙,投身汩羅,他蒼啞悲咽的聲調,一如這詩人的江,不矜不伐,緩慢而又莊嚴。


一千年後的杜甫,遠離長安道上,不復華清夢影,煢煢凄苦的游蹤如孤雲般飄至三峽,他佇立西閣,一位當代詩伯說此刻的杜甫「一身素白的衣衫,莫非是廁身天地 之間,像白鷗一樣孤獨,一樣彷徨」。他的聲調注定凄惻而悲凉,西閣下他詠嘆過的夔門激浪,震蕩千古,那是天籟饋贈詩聖的回音,歷經千載,不絕如縷。


幾百年後,岳飛曾賦《滿江紅.遙望中原》,聲調一定是無比的激昂,馬上高吟,氣壯山河。是大英雄縱然豪情萬丈也不乏溫情的道白,戎馬倥偬間,岳飛登池州翠 微亭,作七絕一首:「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啼催趁月明歸」。秀美的山川,剛剛喚起英雄無限的柔情愛意,卻來不及細細欣賞, 短暫的雲水居停,好在還來得及吟誦這樣的一首小詩,聲調一如書生吟來,清發而俊朗。因殺敵的重任在肩,英雄又匆匆策馬遠去,我彷彿透過這千年前馬蹄騰起的 塵煙,月光下望到一位祖國最好的兒子,在殺敵的百忙之中,偷閑看望一眼偉大的母親。


蘇(東坡)曠辛(棄疾)豪,讀蘇當啜茗微吟,涵濡高士之氣;讀辛當飲酒長歌,陶冶英雄之氣。氣局狹促之輩,正不必讀蘇吟辛,實不如鐵板銅琶的錚錚震耳來得快意。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首詩,一篇小說可立時風靡天下的年代。此際有這樣一幅歷史的畫面、文學的一幕場景永遠定格在文心千古的芳址,文學存世一天,它動人的審美價值亦當存在一天。


那是在由天津至北京的一輛卧車內,車廂後座上端坐二人,一長髯老者,言其名諱文懷沙,方家便知為研究屈原《離騷》的專家,另一位壯年高士已是聲望如日中天 的畫家兼詩人,畫家字:「十翼」,即拜此老所賜,二君乃忘年之交。畫家平生深研騷經,《離騷》兩千四百餘字,轉韻七十有餘,有許多鮮聞的花卉名稱,朗聲誦 之不敢說佶屈聱牙,也有幾分拗口,詩人聞一多於此別有會心,三尺講台,甫一站定,開口便是一句:「痛飲酒、熟讀《離騷》,可為名士」。而十翼先生弱冠之年 即可用楚音古韻,一暢幽情,自信卅載未逢對手,實因天下之大,能全文背誦《離騷》者,恐不過百人,百人中又多半不諧古音,吟之恐亦難登大雅。此番與文老驅 車同駕,聯袂吟騷,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路上你方吟出「望崦嵫而勿……」「迫」字尚未及言,下句已出,真個是「恐鵜鴃之先鳴」,珠圓玉潤,略無掛 礙,詩人一生有這樣一次盡性豪放的歌吟,已然夠了!所以事過多年,十冀先生每一提及,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而今早已不是一詩一文一吟一唱即可名傳天下的時代,是提倡無紙化辦公的時代,電腦置於傳統文人的書房,書房無辜也無奈,電腦無腦無心不尷不尬,昔日古雅的 文房清供倒被它搞得似乎不太合時宜。撳着鼠標讀古典,讀書的興趣,我是大減,對着螢屏朗讀,再美妙的句子也讀不出興味,我不欲低吟不欲浩嘆不欲拍案稱奇不 欲擊節讚賞,只願一冊在手顧曦光辨讀,興致所致,當歌當吟,胡天胡地,不知夕陽西下。


曾國藩在家書中接着寫道:「蓋有字句之詩,人籟也,無字句之詩,天籟也。解此者,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則於詩之道思過半矣」。


縱然解得天籟與人籟,幾人思得詩之道?西晉名士悼念故人,竟亦齊聲學驢叫,可見詩人是百無禁忌的,那嗷嗷驢叫,庶幾可為無字句之詩?風發之天籟?後世之士殊難解讀西晉名士們的禪心,那是內無所欲、外無所求的慧覺之所在,早已遺留在西晉的那一片蒼鬱的竹林。


我也吟詩,淺斟低唱,不勞小紅吹簫,嫌鬧。曹聚仁說過:「詩人在歷史上是詩人,在你的樓上便是瘋子」。


微吾書生若我不敢一日作狂,人來瘋都是矯情都是作秀。興忽來我怕驚擾了鄰居,吟詩每每小出聲。貝多芬也想把激情控制在一定的範圍,每當他處於創造高潮時,總是把一盆又一盆的水潑到自己頭上來使它冷卻,直到水浸透到樓下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