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黃宇軒: 悼 霍布斯邦﹕讓學問走進生命




周一晚上海難發生前的黃昏,友人們都在互傳歷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J. Hobsbawm)的死訊,像他般具知名度的西方公共知識分子離世,對上也許要數到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Claude Lvi-Strauss)了。霍布斯邦逝世翌日,各大報章均讚譽他為上世紀最優秀的歷史學者之一。但是,也許不少人翻開過後者艱澀的《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卻未必提得起勁去細讀霍布斯邦讓人稱頌、總數幾千頁的幾部普及宏觀史。當天晚上在網絡上見到不少人也這樣悼念他的離去﹕為自己書櫃上霍布斯邦的著作拍張照片,並補上一句﹕終有一天我會讀完你那厚厚幾冊的書!

較幽的徑 得其門而入

或許這亦是諸多讀者的心聲,三冊十九世紀史《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及《帝國的年代》,加上二十世紀史《極端的年代》雖然行文極流暢通俗,是史學家寫給大眾看的歷史書,但其內容稠密,篇幅則比村上春樹的小說更長,在香港始終未算普及。然而如果愛好歷史,此前未讀過霍布斯邦的,趁此際翻開霍布斯邦在2002年寫成的自傳Interesting Times: A Twentieth-Century Life,定必會立時理解何以這位作者多年來受各方推崇備至,有其「江湖地位」。就像去年暢銷的李維史陀傳記《實驗室裡的詩人》讓許多年輕讀者「發現」了結構人類學的世界,霍布斯邦自撰的半回憶錄,也是一瞥他史學功架的窗戶。從學者生命本身進入其思想與文字技藝,雖是較幽的徑,卻又讓人得其門而入。

Interesting Times出版時霍布斯邦年屆85,也許外人會覺得人生走到那階段,被公認成就斐然的學者,寫自傳自然不過。但作者在整本書的開首,卻陳述了一些這本書不值得讀的理由,並反思「為何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寫自傳」。這種自省的態度,可說為本書奠下了基調,作者反覆設想此書存在的理由。用較理論性的說法,霍布斯邦念柾在柾的,是要公開自己投進歷史學所立足的思想位置(positionality),說明自己書寫與研究並非站在全然客觀抽離的視點,鳥瞰歷史翻動。這確是讓人折服的寫作動機,顯現了霍布斯邦的大學問不僅包含整理與分析史料的高超技巧,更有高度自覺的反身性(reflexivity),甚至連本可滿足個人寫作希望的自傳,他都讓這種使命感凌駕一切,以至於在書首向親人道歉,此書幾乎對他們絕口不提!由是觀之,此為非典型的自傳,應為思想理路的陳述,書中「歷史學者的自傳是研究工作裏面重要的一環」,就是這意思,霍布斯邦不過要把這一環隱藏在後的脈絡成書。所以,全書有十六章是交代作者生命跟世界大潮的交織糾纏,兩章關於歷史專業,五章談論曾逗留之地與他關心的世界角落,說是自傳,更像是《極端的年代》詳盡的後記。

半自嘲的幽默自述

書中有一段作者半自嘲的幽默自述,最讓筆者難以忘懷,至今已向身邊朋友覆述過十數遍,該段也是上述基調的最佳例子。書中第十五章,題為六十年代,霍布斯邦走筆至一九六八年的街頭與全球青年的反建制浪潮。眾所周知,霍布斯邦作為老一輩的共產黨人,傾向相信傳統組織與工人運動,對這些嶄新、企圖改變世界的方法,不大看得過眼,大多數都讓他「完全無法產生共鳴」。是故在這章裏,他亦未有對六零年代的一切表示少許熱情和給予正面評價。可是,此章到最後,霍布斯邦筆鋒一轉,用短短兩段文字寫出了筆者讀過最精彩的備註(remark)。他指出,1960代之後,二十世紀的確從此改頭換面,但他關注的是1965年發生的幾件「平凡」事情﹕女裝長褲產量超越裙子、羅馬教會接受神職訓練的人數急減。同時,「或許我們可以宣稱,二十世紀下半葉歷史上真正重要的里程碑……是藍色牛仔褲的大行其道」。

思索生活與歷史的關係

這歷史論斷本身已有趣非常,但下一段為該章作結的文字才讓人會心微笑,在此之後的一句為「然而,唉,我不屬於那段歷史的一部分」。霍布斯邦緊接交代一個或許在此之前無人知曉的秘密﹕他那時決定,「永遠不要穿上這種褲子」!終其人生,如果我們願意相信作者這「原則性決定」的話,他都不曾穿過牛仔褲。霍布斯邦連這個看似瑣碎的日常生活決定、一件軼事都不放過,要思索那與自己歷史書寫的關係。筆者總是想,這可能是我讀過一個學者最動人的反省:霍布斯邦說這決定「成為我研究1960年代歷史時的障礙:我是個局外人。我筆下的1960年代,就是一個從未穿過牛仔褲的自傳作者所能夠寫出來的東西」。這短短一句,是Interesting Times一書的縮影,也是霍布斯邦其人其文讓人敬佩動容的妙絕寫照。這是會讓人記住的一句話,Interesting Times讓我們觀照作者做學問的境界,借用周保松教授語,霍布斯邦讓學問走進了生命。



Interesting Times已有中譯本,《趣味橫生的時光﹕我的二十世紀人生》,左岸文化出版社,周全譯。本文引用書中內容,均出自這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