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張大春: 我輩的虛榮

前月赴上海參加一個講座,聽眾之中有一對夫妻,帶着他們十一歲的女兒,當場問了我幾個問題。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父親指着女兒、無限聯席地說:「她看很多文學方面的書,很喜歡寫作,而且很希望能走上這一行,你能給這孩子一些有用的建議嗎?」 

我遲疑了片刻,當下想起一樁往事。整整兩年以前,在我目前已經關閉的部落格裏,接到過一則留言。由於留言者並沒 有引述我早先說過甚麼話,而引發了他的感慨,是以我只能猜測:在過往不知幾何的歲月裏,我曾經不大溫柔敦厚地勸人──尤其是比我年輕的人──不要再荒廢生 命於追求「寫作事業之成功」。這位留言者大約是以「尚未出書」與「已經出書」作為分野,似乎極有感觸。當我為了關閉部落格而整理了八百多篇應答文字的時 候,在這裏停了下來。留言如此:

「對於已經進入出版世界的人,也許一切成功都是應然,或者想起幾十年前的第一次,都是喜悅與『就是該我』的回憶。對於無法出版的外行者,那些始終嘗試,還對此領域保持希望的無運者,是否應該更溫柔敦厚,正如你的啟發者對你呢?」

我當時的回答是:你所謂的「始終嘗試,對此領域(文學創作以及出版)保持希望的無運者」是將所有未獲機會出版以及出版後市場反應不佳的人都歸之於「無運」嗎?

我的看法很簡單:寫作是和陌生人溝通的事業,不能在市場上立足,固然不能就此斷然指責作者之能力、思想和技巧;但是一個「始終嘗試」的人若始終失敗,不能 單歸咎於運氣,還得想想自己是否錯抱了希望。及早對自己的能力和渴望作務實的評估,就不至於貽誤自己的青春和生活。這樣建議,有甚麼不夠溫柔敦厚的呢?
我看不少在公開講座或者開班授徒的知名作者不時以咻咻之口,諄諄之言,吆喝青年們把筆寫作,似乎人人皆可為此業之豪傑。但是,高懸名利雙收之胡蘿蔔,而所敷 設者多屬夢幻泡影,不過是膨脝了這個行業的虛榮。更何況出版了幾部書之後,才發現自己入錯了行的作者也所在多有,豈能概謂「進入出版世界」即算成功?又假 設這「成功」竟是「應然」?

我反而寧可隨時提醒自己和我的同行:是否還有比寫作更值得追求的人生?寫作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正是如此。請容許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對我在這一行裏最有用的啟發就是不斷質疑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能力和動機。

站在講台上、面對充滿期待的父母的那一刻,我說不出這麼不「溫柔敦厚」的大道理,也着實找不出任何一組像樣的語詞來勉勵一個十一歲的陌生女孩──我的直覺是:容或她根本不需要任何鼓勵和勸勉呢!

我遲疑了,忘記所有曾經受之於本行前輩的偉大教訓,讀書、生活、感受、同情…我戰戰兢兢地回到寫作的起點:當我還在唸小學的時候,用毛筆寫了一篇篇幅很長 的、自由命題的作文。老師當堂讀給班上的同學聽,同學一致鼓掌說我將來會當作家。年少的我很樂,年長的我想起了那份樂來,也想起兩年前答覆部落格來客質問 的兩句話:「夢幻泡影,不過是膨脝了這個行業的虛榮」。

「請孩子留心這行業所帶來的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