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6日星期四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八章 第二節 中國慘敗



  一、陸海決戰

  一八九四年七月初,日本在朝鮮的陸軍近一萬人,中國駐牙山的兵力不足三千。中旬之後,李鴻章始決定增兵,向平壤集結。另僱英國輪船運兵二千人赴牙山。日本於兩個月前李鴻章大閱海軍時,已窺悉北洋艦隊的弱點。此次增援,事前毫無保密,天津日諜充斥,日本軍艦即出動搜索。七月二十四日,中國「濟遠」、「威遠」、「廣乙」三艦,掩護英輪所載援兵抵牙山上岸。「濟遠」艦管帶方伯謙,自英艦獲悉日艦將至,命「威遠」先回。翌日「濟遠」、「廣乙」駛至豐島,遇日艦「吉野」、「浪速「、「秋津洲」。日艦首先開砲,互轟約一小時,「廣乙」焚毀,「濟遠」力不能敵。運兵英輪「高升」號沉沒,死者七百餘人,「操江」兵船被俘。此為中日海戰序幕。「廣乙」無何作戰能力,「濟遠」無異一對三。日本以為陸戰必勝,海戰殊少把握,所以決定不宣而戰,先挫中國海軍,以振士氣。戰勝之後,欣喜可知,但於「高升」之被擊沉則大感驚駭。英國輿論一時頗為激動,英使歐格訥則稱「高升」既經中國租用,與英國已無關涉,結果賠償了事。因為日軍連捷,英國不願為此與日本失歡。

  豐島海戰前二日,日軍已完全佔有漢城,劫持朝鮮國王。海戰的同日,迫令宣佈為自主之邦,請日本代為剿逐華兵。牙山的華兵約四千人,以陷於孤立,移守附近的成歡。七月二十九日,為日軍所敗,北走平壤。統領葉志超諱敗為勝,清廷予以獎賞,以為海戰雖敗,陸戰則勝,尚可自慰。

  七月二十七日,北京得知豐島海戰消息,準備宣戰,又二日得知成歡之戰,召回駐日公使。三十日,總署照會各國公使,責日本悖理違法,首先開釁,實行對日絕交。八月一日(光緒二十年七月初一日),中日宣戰。

  八月初,中國陸軍約一萬四千人抵達平壤。主力為衛汝貴的淮軍(盛軍)六千,紀律最壞,開拔兩日,逃者四百,一入韓境,姦淫搶掠,大失韓人之心;但仍冀其勝利,逐退漢城日軍。各將領不相統屬,被任為總統的葉志超,乏統馭能力,部署無方,坐守平壤,兵餉不足果腹,武器「藥不配彈,子不對槍」。日本以兵力尚未集中,韓事尚待解決,未即前進。八月下旬,日韓成立所謂攻守同盟後,日軍遂大舉分趨平壤,兵力與中國相當,由第三師團司令野津道貫指揮。九月十四日,即中秋節,開始攻擊。次日戰鬥劇烈,防守東路的總兵馬玉崑及防守南路的總兵衛汝貴力拒,防守北路的總兵左寶貴戰歿。葉志超倉惶棄城而走,軍械糧糈盡失,死傷二千餘人。十六日,日軍奪得平壤,這是陸上的主力戰,規模並不算大。此後朝鮮境內不再有華軍踪跡,全部退至鴨綠江西岸。

  海戰發生於平壤陷落後第二天。戰前不僅中國對於海戰抱有信心,西人亦有作如是觀者,甚至琅威理亦說,中國海軍不可輕視,雖有不及日本之處,要相去不遠,惟有李鴻章自己明白。豐島敗後,北洋艦隊三次巡弋朝鮮洋面。日艦為使陸軍平安向朝鮮輸送,不時窺伺威海衛、大連,以圖牽制,北洋艦隊遂改取守勢,不再輕離旅順。於是廷臣交責,提督丁汝昌受到革職留任處分。李鴻章謂可用之艦,僅「鎮遠」、「定遠」,但質重行緩(速率為十四半海里),「濟遠」等船亦行駛不速(約十五六海里)。「海上交戰,能否趨避,應以船行遲速為準。」日艦最快者二十三海里,次亦二十海里,「倘與馳逐大洋,勝負實未可知」。他主張不必與之拼擊,但令游弋渤海內外,使日艦不敢來犯。「今日海軍力量,以之攻人則不足,以之自守則有餘。」八月初,北京始決購快船三隻,此為海關巡船管帶英人泰樂爾(WF Tyler)的建議。未能有成;即使購妥,仍緩不濟急。除了船的速率不如日本外,炮的發射速率亦不及日本,而且砲彈極少。據說「鎮遠」、「定遠」的兩門十寸口徑大砲,只有三枚砲彈,因要舉辦慈禧六旬祝嘏,無款可撥。至於戰志,中下級軍官十分旺盛,高級人員則多畏葸,握實際指揮權的劉步蟾又缺乏膽識。

  九月十六日,丁汝昌率北洋海軍全隊到鴨綠江口的大東溝,掩護陸軍登陸。十七日(八月十八日)中午,正擬折返旅順,日艦十二隻(共三萬八千噸)出現,司令為伊東祐亨,當然是預先獲得情報。丁部大小十四艦,參戰的為十艦(共三萬一千噸),以「定遠」為旗艦,管帶為劉步蟾,洋員泰樂爾,漢訥根均在艦上。原定陣形為兩行縱列式,「定遠」、「鎮遠」為首。劉步蟾擅自改為橫列式,「定遠」、「鎮遠」居中,以弱小船隻分列兩翼,佈置錯亂。日艦先迫右翼,丁汝昌、泰樂爾命全隊右移,以主力迎戰,劉不之應。此時炮聲已作,丁自瞭望台震落受傷。下午一時,戰爭開始,「揚威」、「超勇」兩艦先後沉沒。管帶以下俱亡。「致遠」作戰勇猛,受到重傷,彈藥將盡,管帶鄧世昌下令鼓輪直衝日艦「吉野」,為魚雷擊中,全艦官兵二百餘人殉難。「經遠」因船身碎裂,管帶林永昇與船同盡。「定遠」、「鎮遠」遭日艦五艘夾攻,力戰不怯。「定遠」曾擊中日艦「西京丸」,自身亦受彈起火。「鎮遠」管帶林泰曾與官兵表現甚佳,一面護衛「定遠」,一面與日艦惡戰,以巨彈擊中日旗艦「松島」,傷亡日官兵八十餘人。丁汝昌裹傷苦鬥,頗為沉著。下午五時三十分,戰鬥結束,中國失去四艦,死傷一千餘人;日艦三艘被創,死傷五百餘人。此為中、日海軍的主力戰。從此日本陸軍可自由進向朝鮮半島,深入遼東,威脅北京。是役決定了這次戰爭的勝負,亦決定了今後中國四十年的悲運,助長了日本的侵略野心。

  二、清廷謀和與日軍續攻

  李鴻章固然主張對日妥協,慈禧所謂不可示弱,亦非要戰,仍想在頤和園慶賀她的六十萬壽。光緒頗欲振作,他的師傅翁同龢亦望一戰而勝,樹立光緒的威權,擺脫慈禧的控制。主和者,為有實力的當權派;主戰者,為僅能作空論的幻想派。平壤、黃海慘敗。北京駭怖萬狀,開始布防,不惟主和者有詞可藉,主戰者亦為之氣餒,建議起用威望尚在的恭親王奕訢,得慈禧同意,九月底,光緒勉強允許,仍命管理總署並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李與俄方的接觸,始終未停。八月,俄國已決定不許日本破壞朝鮮現狀。黃海戰後七天,李告訴總署:「俄廷初意不改,不願日得韓地。」海參崴的海陸軍不少,兩個多月前俄軍確已向韓邊調動。目的是等待機會。慈禧命翁同龢赴津,一為對李責備,一為問他對俄方洽談情形。李說俄盼中國派專使相商,保證不佔東北。實際內情,是俄於中、日宣戰後,曾由喀希呢通知李鴻章,仍願共保朝鮮領土,如中國肯與俄商,俄必出講話。翁認俄不足恃,回京後,主再問赫德,亦即再請英國調停。喀希呢時在煙台,十月中旬,趕至天津。李極力慫恿,喀希呢謂須待中、日和議後,日如久居朝鮮,俄必干預,目前暫守中立。李詢以停戰辦法,喀希呢答稱須與他國商明。李勸俄單獨行動,喀希呢表示不肯,因為俄國尚有所待。

  翁同龢對俄國的態度,早已疑慮,他的建議再請英國出面,多少或受到張之洞的影響。八月中旬以來,張屢向各方論陳聯英的重要。十月初恭親王約晤赫德。英國初未料到中國海陸軍之如此不濟,深恐清政府投靠俄國,或政權崩潰,滿洲為俄所有。這時它已商諸各國調停,以朝鮮獨立、中國賠款為條件。德、美認為時機未至,俄、法別有企圖,甚至英國輿論亦反對壓制日本。歐格訥勸李鴻章早日議和,李要求先行停戰,再議朝鮮善後,拒絕賠償兵費。恭親王對英國的條件有意應允,翁同龢、李鴻藻反對,請慈禧俟喀希呢到後再商,但慈禧已決意謀和。日本屢戰屢勝,亦不以英國的方案為滿足,仍要繼續進攻,在各國干涉之前,美、德對調停冷淡之時,再予中國打擊,多佔土地。十月二十三日,照覆英國,聲言暫尚不能表示停戰意向。

  同一天,日本山縣有朋的第一軍二萬人,開始西渡鴨綠江,進入奉天,清軍總統宋慶的淮軍,依克唐阿的滿洲軍約四萬人,望風潰敗。五十日內,連失安東、九連城、鳳凰城、寬甸、岫岩,僅總兵聶士成部堅守大高嶺,鄉勇抵抗亦力。日本大山巖的第二軍二萬餘人,於十月二十五日,登陸遼東半島,拊旅順之背。旅順為北洋海軍基地,砲台三十座,大砲一百五十位,最稱險固。十月中旬,北洋殘餘船隻,移泊威海衛,置旅順於不顧。日本第二軍登陸後,未遇任何抵抗,佔有金州、大連。旅順駐軍萬餘,觀望不前,互不相顧,守將爭先逃走。總兵徐邦道力戰不支,經營十餘年的形勝軍港,遂於十一月二十一日陷落。日軍屠殺四日,婦孺不免。同時鴨綠江以西的日本第一軍陷析木城、海城。翌年一月,合第二軍續陷蓋平,遼河以東要地幾乎盡失。

  遼東屢敗,十一月初,恭親王正式邀請英、美、德、法、俄五國調停,條件一如英國所擬。英國表示不便再與日商,歐格訥乘機推薦赫德為中國練兵,以期握有軍、財大權,為恭親王所拒。德國謂英國原議,日本未必滿意,俄、法仍不積極,美國允徵詢日本之意,但不欲與歐洲國家會同辦理。

  戰前及戰爭中,美國始終站在日本方面,希望做到朝鮮獨立,並抑止俄國,但不欲日本軍事行動過度,致使中國瓦解,東亞情勢更為混亂。大連失陷之日(十一月六日),美國對日勸告,謂如日軍再進,將招歐洲國家干涉,詢以是否接受美國調解。時佔領旅順已在目前,日答以在中國未直接求和之前,日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及旅順陷落,恭親王同意美使田貝(C.Denby)的方案,託其轉達日本,由美國單獨調解,並依李鴻章之議,先命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攜李致伊藤博文函前往,日本拒絕接待。李之出此安排,是不願遽派大員,為日所輕,日之拒絕德璀琳,是說他資格不合。十二月,慈禧與恭親王改派戶部侍郎張蔭桓及湖南巡撫邵友濂直接求和,同時恭親王再被授為軍機大臣,加重他的權力。張曾出使美國,現兼總署大臣,邵亦有多次辦理交涉經驗,另以美使推薦的前美國國務卿福士德(John W.Foster)為顧問。

  光緒和他的左右均反對和議,瑾妃、珍妃以及她們的胞兄志銳及師傅文廷式亦然。平壤戰敗,李鴻章曾受處分,旅順失陷,又被革職留任,慈禧亦降瑾妃、珍妃為貴人,將志銳治罪。及決定派張、邵議和,御史安維峻劾李鴻章通敵賣國,挾制朝廷,並明指和議出自慈禧及太監李蓮英。漢訥根請趕練新軍,添購砲艦。然遠水不救近火,不得已改用湘軍以代淮軍,更易統帥,以湖南巡撫吳大澂主持山海關防務,劉坤一為欽差大臣,節制關內外各軍。吳勸張蔭桓「展緩行期,以俟捷音」。上海揭帖遍布通衙,攻詆張、邵。

  清廷對張、邵的訓令為朝鮮可許自主,不另割地,兵費可以酌賠,為數不能過鉅,日本要求事項,應候旨遵行,不得擅允。日本的條件,除朝鮮獨立及賠款外,尚有割地及取得在華特權,預料中國不會全部應允,必須再予打擊,張、邵之來不能了局。一八九五年二月初,張、邵與伊藤、陸奧會於廣島。伊藤藉口張、邵全權不足,拒不開議,指責中國缺乏誠信,扣留張、邵所發密電。雙方相見兩次,談判即告終止。清廷修改國書,添入張、邵可以訂約畫押字樣,日方依舊不理。

  日本既決心續予中國挫辱,攻擊的目標為北洋艦隊的第二根據地威海衛。威海衛一帶防軍約萬餘人,北洋艦隊尚有相當力量。不幸主力艦「鎮遠」觸礁重傷,管帶林泰曾自殺,士氣愈為不揚。日軍仍採以陸軍為主攻的戰術,一八九五年一月,日軍二萬餘人自威海衛以東的榮成灣上岸,先奪據南幫砲台,而以海軍迫堵海口。二月初,水陸夾攻,「定遠」沉沒,「來遠」、「靖遠」等艦繼之,道員戴宗騫、總兵張文宣及劉步蟾自盡。丁汝昌拒絕招降,下令沉船,部將不應,服毒而死。二月十四日,洋員假丁的名義,致書投降,「鎮遠」、「濟遠」大小十一艦,悉為日有,北洋海軍掃地以盡。

  東北陸戰繼續進行,中國官軍雖一再敗退,鄉團則紛起抵抗,遼東的寬甸、長甸、岫岩,遼中、遼南的遼陽、海城,旅順尤為猛烈。一八九五年二月,日軍四次進犯遼陽,皆被擊退。新到湘軍二萬人,會同吉林、黑龍江軍三萬人,反攻海城,未能得手。三月初,日軍連陷牛莊、營口、田莊台,燒殺極慘,湘軍損折大半。遼西吃緊,北京感受的威脅,更為嚴重。同月,日海軍進向台灣,澎湖不守。這時李鴻章與日本的談判,已經開始。

  三、屈辱苛刻的馬關條約

  日本拒絕與張蔭桓,邵友濂談判,全是人的問題。伊藤明告張、邵的隨員伍廷芳,中國必須派一有切實全權,名爵資望最高的大員,最好是恭親王、李鴻章;對東京美使亦有同一表示。這時遼陽、盛京勢危,威海衛的命運在旦夕間。二月十日,光緒召見軍機大臣,謂時勢如此,戰、和皆無可恃,聲淚並發。慈禧決命李鴻章前去,十三日,授為頭等全權大臣。日本亦非事事遂心,俄國已示意,不可向中國大陸擴展領土,外交情勢於日本頗為不利。軍事上以戰場擴大,漸感力絀,亦望中國早日重派使臣,並將媾和條件預告北京,使給新使臣以應允的權力,特別是割地一條。李對光緒表示:「割地之說,不敢擔承。」軍機大臣中有謂多賠款勝於割地;有謂不割地,勢難了局。其實李本人與恭親王並非絕對反對割地,所考慮的是何地為宜,「允之,北則礙於俄,南則礙於英、法」。

  清廷與李鴻章仍盼能獲得外力援助,分向各國洽商。李告英使歐格訥,如能使中國不喪失領土,願給英人以政治、軍事、鐵路、礦山、商務特權。英國以列強在華爭奪日劇,已準備聯日,歐格訥勸李接受日本的要求。美國公使田貝,亦勸他放棄各國干涉之念,割地之外,並須賠款,日後可用美人築鐵路、開礦山、辦銀行以增加收入。俄國最關心的為日本是否要侵佔朝鮮、滿洲,在未確悉之前,暫不採行動,只說日本如要索過大,即聯合他國干涉。德國亟欲在中國取得軍事、商務、海港權利,中國困難愈大,德國的機會愈大。法國以俄國的馬首是瞻,亦要等待日本要索土地的具體事項,再出而評論。清廷與李鴻章的願望全部落空。及至威海衛陷落,北洋艦隊盡殲,日本大有轉犯天津、北京的可能。三月三日,清廷終於授李鴻章以商讓土地之權,原因是倘不如此,「則都城之危,即在指顧,以今日情勢而論,宗社為重,邊徼為輕」。

  三月二十日,李與伊藤、陸奧開始在日本馬關談判,隨員中有他的兒子李經方及羅豐祿、馬建忠、伍廷芳與在日本參加的美籍顧問福士德【註:伊藤及陸奧亦有一美籍顧問】。李要求先行停戰,盼中、日永結和好,共維亞洲大局,否則有害於華者未必有益於日。伊藤不加理睬,翌日提出如下條件:日軍佔領山海關、天津、大沽,該地華軍一律繳械;天津至山海關鐵路歸日軍管理,中國負擔停戰期日本軍費。李認為太苛,伊藤迫他於三日內撤回停戰要求。二十四日,第三次會議,李允不談停戰。日本浪人欲使和議不成,李於返寓途中,遇刺受傷。此一狙擊,反予李以幫助。伊藤、陸奧恐李藉口回國,招致歐洲國家干涉,立許停戰,但台灣、澎湖不在其內。

  四月一日,伊藤提出狠毒的講和條款,限四天決定。李酌加修正,委婉懇求,希望日本為兩國久遠關係著想。伊藤仍逼他作諾否確答,並威嚇李經方說:日本為戰勝者,如談判破裂,「我命令一下,則北京安危,有不忍言者。中國全權大臣一去此地,能否再安然出入北京城門,亦屬不能保證」。李鴻章與北京最不肯接受的為賠款三萬萬兩,割讓奉天南部(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經過伊藤的威嚇,李允割鄰接朝鮮的四縣及澎湖。十日,伊藤將條款略為削減,遼東半島的遼陽除外,賠款改為二萬萬兩,其餘均照原案,「但有允不允兩句話而已」。北京希望賠款再減,並保有台灣北部,倘無可再商,即與訂約。日方於李與北京往來電報內容完全知道。第五次會議時,李雖作最後乞求,伊藤堅稱不能再讓。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李氏父子與伊藤、陸奧將條約畫押,即馬關條約。

  條約的主要內容,一為中國承認朝鮮自主,即默許朝鮮由日本宰制,中國不再過問。二為割讓奉天南部,及台灣、澎湖。奉天南部包有鴨綠江口至鳳凰城、海城、營口以南的整個遼東半島,旅順、大連在內。台灣、澎湖為台灣全省,以往雖有對俄、對英失地之事,或為邊遠荒涼之區,或為海中小島,此次所割均屬「腹心根本,膏腴要塞」。三為賠款二萬萬兩,三年內付畢,約為一八四二及一八六年對英、法賠款的七倍,超過中國全年收入的兩倍。清廷不得不飲鴆止渴,在種種勒索之下,舉借外債,以致財盡民窮;日本則以這筆相當於全國三年收入的巨款發展實業,擴張軍備,加緊對華侵略。四為日人得在中國各口岸從事工藝製造,機器只納進口稅,所製造貨物豁免內地稅、鈔課、雜派。即是日人有權在中國設立工廠,就近利用中國的原料、人工,產品又可免納稅捐,使中國的工商業無法與之競爭,西方各國亦援例辦理。李與清廷力爭割地、賠款,對於這項關係經濟命脈的條款,則輕輕放過。五為開蘇州、杭州、沙市、重慶為口岸,日船得航行長江、運河、吳淞江,擴大深入內地的範圍。六為另訂商約,日本享有領事裁判權與片面的最惠國待遇,取得以往及今後西方國家所已得及將得的特權,同時亦提高了它的地位。七為日軍佔領威海衛三年,以待賠款交清、商約批准,佔領軍費五十萬兩歸中國負擔。從此日本不僅為侵略中國主要國家之一,且最為凶毒。

  四、俄、德、法的干涉

  條約簽訂前後,國內痛憤萬狀,紛紛力爭,促勿予承認,重行備戰。國際形勢一時於中國似頗有利,此即俄國領導的對日干涉。日軍行將進入東北之時,俄之將有舉動,為世所周知。十一月,俄已對日示意;十二月,俄使希特洛渥告訴陸奧,如欲佔有台灣,俄或不反對。言外之意即是不許佔有東北地方。一八九五年一月,俄國開始加強太平洋艦隊。張、邵被拒後,希特洛渥又告陸奧,希望勿向大陸擴展土地,勿進攻直隸。二月間,中國出使俄國大臣許景澄已自俄國外部得知,如日本要求太奢,俄將約英、法干涉,有不許日本佔地之意。三月初,俄國邀請列強聯合對日勸阻。英國不願開罪戰勝的日本,且欲聯以對俄,婉詞謝絕。德國久思染指遠東,尤欲在中國取得軍港,亦對英表示,倘第三國自中國取利益,德國定要取得補償,希望英國支持。英國答稱無意在遠東有所行動,德國轉而就俄。外部侍郎前任德國駐華公使巴蘭德持之最力,謂如此可影響俄國在歐洲的對德態度,減輕德國東境的壓力,疏遠俄、法的關係,復可向中國要索報酬。德國此一行動,正為俄國求之不得。不過俄國外務大臣初只望日本放棄旅順,財政大臣威特堅主迫令放棄全部遼東半島,西伯利亞鐵路即可免受威脅,復可穿過滿洲,進而改變中俄疆界,陸、海軍大臣一致贊成必要時不惜對日實力強制,準備一戰。俄皇尼古拉二世亦認為瓜分中國為期不遠。四月十五日,正式批准。法國為俄國的同盟者,亦恐日本過分得勢,危及法在亞洲地位,遂允追隨俄國,於是三國的結合形成。德國因尚需要一番準備,不克立即行動,這或是巴蘭德勸李鴻章不妨先簽和約的原因,亦可能是有意置日本於爐火之上,造成俄國非干涉不可之局。

  日本對於俄國的動態,時在注意,以為俄於英、美尚有顧忌,不相信它會出以斷然措置,應盡可能強迫中國屈服,造成事實。當時中俄之間雖無何諒解,不過李鴻章赴馬關之前,已得許景澄的電告,又自法使處獲悉,俄、法有干涉的可能,預料如割讓遼東,俄必出面阻止。就清朝的利害言,遼東與台灣的輕重有別,李之力爭台灣,而於遼東反未多堅持,自有他的看法。

  馬關條約簽字的同一天,俄國正式邀德、法共同干涉,要求日本放棄領有遼東半島,四月二十三日提出,同時俄國海、陸軍加緊部署。三天前北京已自柏林得知消息,至是多主暫勿批准和約。總署請俄、德、法轉商日本,展期換約,並向俄致謝。趾高氣揚的日本,震愕憤慨,但衡度情勢,經過對華戰爭,人員疲勞,軍需缺乏,不僅無力對三國作戰,亦無力抵抗俄國。一方向俄懇商,一方求英、美相援。俄國拒不讓步,英國表示概不過問,惟有美國答應勸告清廷批准和約,由美使田貝及福士德共同對北京施用壓力。李鴻章亦說,如不批准,戰爭勢必再起。五月二日,光緒與翁同龢「相顧揮淚,戰慄哽咽」,卒將條約批准。同月八日,在煙台互換,由福士德協助辦理。

  日本的政策是萬不得已時,對三國讓步,對中國則一步不讓。四月底,陸奧對俄表示,希望保有旅順、大連,允放棄遼南其餘之地,由中國付予酬金,在中國未履和約前,日軍繼續佔有遼南。俄堅執原議,不許日本佔有中國大陸寸土尺地。五月七日,日本接受了三國的干涉,要求另給贖款五千萬兩。俄國認為過鉅;德國對日欲留餘地,復因對華借款事,不滿於俄,認為並不為多。最後由三國核減為三千萬兩,而以俄國不反對將來中國借用德款為條件。十一月八日,中日簽訂「遼南條約」,贖款於八天內交清,日軍於三個月內撤退。中國收回遼東半島,又增加了一大筆賠款。

  五、台灣的抵抗

  日本之決心與中國開戰,不僅要攘奪朝鮮,亦要達成掠取台灣的宿願,方可由陸、海兩道向中國大陸並進。一八九四年底,西方已盛傳日本將以讓與朝鮮、台灣為和議條件。馬關談判開始之日,日艦已出現澎湖。李鴻章首告伊藤,台灣為一行省,不能送給他國。光緒亦謂:「台灣割則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為天下主!」輿論的反對更是激烈,謂台灣萬不可棄,否則民心一去,欲為小朝廷而不可得。然而終於割讓。各方章奏雪片飛來,請勿批准和約,北京請願者途為之塞。台籍京官及翰林舉人聲言「與其生為降虜,不如死為義民!」張之洞及台灣巡撫唐景崧初謀借英國之力以阻日本的佔有,未有結果。法國對台灣頗有興趣,張、唐又欲透過法國將三國干涉的範圍擴及於台灣,從中策劃的為留法學生、曾任駐法使館參讚的陳季同。但是俄國有意讓日本南進,無心顧及台灣,謂對日本不能再有表示。德國欲見好日本,責中國煽惑台民。法國祇好說日本已允放棄遼東,今昔情形不同,不便出面干涉。其實即令張、唐的運用成功,台灣亦將為另一國家所有。外援無望,日本催迫交割愈急,李鴻章依福士德的勸告,請照約辦理,清廷就將此一任務付予李經方,將唐景崧開缺。交接手續於六月二日在基隆口外完成,協助李經方的仍為福士德。

  戰爭一起,台省積極治防。台省人民的民族意識,在過去之反滿及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的表現,可以見之。割台消息傳至,台人「奔走相告,聚哭於市,夜以繼日,哭聲達於四野」,聲稱「誓不從倭」。清廷既不之顧,外援又得無望,惟有「據為島國,固守以待轉機」,以武力拒抗日本,「願人人戰死而失台,不願拱手而讓台」。在邱逢甲等的領導下,於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光緒二十一年五月初二日)建立「台灣民主國」,推唐景崧為總統,年號「永清」,以示「永戴聖清」之意,「事平之後,再請命中朝」,仍歸中國。新政府設內務、外務、軍務三衙門及議院。

  台灣兵勇約四、五萬人,割讓後半數奉命撤營內渡,官吏亦紛紛離去,兵力士氣大受影響。餉械初時曾得到沿海各省當局的接濟,如兩江的張之洞、兩廣的譚鍾麟,後因英、德的指摘,清廷加以禁止。復以倉促成軍,單位又雜,唐景崧乏統馭之才及決心,又與駐防南部的前黑旗軍統領劉永福,及另一參加抗法戰爭的地方領袖林朝棟存有意見,抵抗力因之大減。五月底日軍自基隆東北登陸,六月三日基隆失守,次日唐景崧出走,八日一位美國記者戴衛遜(JW Davidson)引導日軍進入台北。

  台灣的悲壯抗日戰爭,是在台北淪陷以後,以義勇為中堅,領導者劉永福。張之洞原以為俄國的干涉可望,電劉堅守,不日援兵可至。愛國詩人易順鼎奉劉坤一之命,往返台灣、內地之間,為劉永福請援,日本初懾於黑旗軍的聲威,不敢輕進,中南部多雨,山洪時發,行軍甚為不易,所以暫時停進。七月,義勇屢殲新竹日軍,首領姜紹祖戰歿。日軍近衛師團大舉南犯,義勇、黑旗節節阻擊,苦戰不敵,台灣府(台中)、彰化不守,統領吳彭年及義勇首領吳湯興戰歿。九月,義勇、黑旗軍與日軍往復激戰於彰化、雲林之間,傷亡頗重,義勇首領楊泗洪陣亡,日軍旅團長一人亦被擊斃。日本加調兩師團會同海軍南犯。近衛師團為黑旗軍王德標所敗,嘉義旋失,義勇首領徐驤殉難。日陸軍自海上分別登陸台灣西岸及南端,海軍陷旗後(高雄),鳳山不守,台南陷於重圍。劉永福以援斷餉絕,事不可為,西去廈門。十月二十一日(九月初四日),日軍入台南。不及萬人的義勇及黑旗軍對抗數萬人,明知勢不相侔,仍能喋血奮戰四月有餘。日軍初以為唾手可得台灣,及遭到勇猛抵抗,傷亡慘重,乃肆行屠殺,搶掠姦淫,所至人亡家破。台灣雖然淪陷,台人仍然不屈,在日本統治的半世紀中,台人的反日運動,始終未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