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日星期六

董橋: 閒廬

閻先生帶我認識喜巧的父親夏老先生。六十年代我結識閻先生的時候他退休了,住在大坑山坡上一幢戰前唐樓,收十來個學生教中文教英文,星期一到星期五天天分 批上課,星期六星期日休息,閻先生跟師母逛街吃館子看朋友。閻家獨子香港大學讀完書進英資洋行做事,步步調升,派去婆羅洲當主管了,閻先生說年輕人機遇難 逢,出去闖蕩才有出息。今年年初,一位僑居澳洲的張菲立先生來電郵說他讀了我那本《橄欖香》,〈喜巧〉篇中寫的閻先生是他的中學老師也是他的補習老師,老 師師母七十年代遷居婆羅洲那年他移民澳洲,師生通信不斷,老師謝世他還飛去婆羅洲弔喪。 


乾隆琥珀雕太獅少保小佩件

張先生說《橄欖香》是小說人生,人物情節是小說也是人生,虛實交織,真幻烘托,看到擺放大字典的陳年木架,他立刻猜出真是閻老師,他說在老師家上課他經常站 在木架前查字典,這款字典木架香港很少見。寫了〈喜巧〉我原想着寫完三十篇《橄欖香》該寫寫閻先生,沒想到《橄欖香》出版了忙着寫別的題目躭擱至今。前幾 天躲在書房裏找資料,一堆舊卷宗掉出一張泛黃的信紙,鋼筆字寫「琥珀」兩字,紅筆打圈,底下小字抄了一段書:「琥珀,出南蕃、西蕃,乃楓木之精液,多年化 為琥珀。其色黃而明瑩潤澤,其色若松香色。紅而且黃者,謂之明珀。有香者謂之香珀。有鵝黃色者謂之蠟珀,此等價輕。深紅色者出高麗、倭國,其中有蜂蟻松枝 者,甚可愛。真者以琥珀於皮膚上揩熱,用紙片些小,離桌子寸許,以琥珀及之,則自然飛黏,或以稻草寸許試之。」鋼筆字帶着濃濃的胡適扁體書法,一看認出是 閻先生筆迹。他是老北大,尊敬胡先生,連胡先生的字都愛慕,中文字寫得很像,英文字也像,漂亮極了。那段「琥珀」是明代《格古要論》裏的一則筆記。依稀記 得一九六七年我在古玩店裏撿得一枚琥珀佩件,雕壽桃,閻先生看了撕下一角白紙揩熱了琥珀輕輕湊過去,紙片立時飛黏。閻先生翌日抄了這段資料寄給我:「古書 為證!」他說。做人做事從來這樣頂真,得一分證據說一分事實,言行一致,犯錯承擔。閻師母說閻先生到菜市場買黃瓜,回家師母挑出菜籃裏兩條黃瓜有些蔫了, 隨手扔在一邊,閻先生見了冒着風雨悄悄拿回菜市場換了兩條回來:「是我眼拙,負責到底!」他說。閻家書房有個樟木箱子裝滿閻先生珍藏的文玩,一件一件整整 齊齊收在錦盒裏,裏頭各有紙片抄錄文玩資料,小字一筆一劃端端正正。閻先生說一生財力有限,出手謹飭,來回掂量半天才收進一件文玩,元是元,明是明,清是 清,幸虧還沒走過眼:「足見上天憐我囊澀,感我心誠!」閻先生收藏的文玩種類很雜,每類各二三件,都極精。竹木牙角多些,古玉也精緻,幾十件存在幾個木匣 裏。琥珀老先生喜歡,還有古硯古墨古毛筆。一件鶴頂紅鼻烟壺是珍品,雕工一流,閻先生查不出鶴頂是鶴還是魚,說古書上兩說並存。

新版《格古要論》後增一條也說南蕃大海中有魚頂紅如血,名鶴魚,號鶴頂紅。又說作者王佐在都御史羅通官舍見鶴頂紅帶,是海外真鶴頂,剪碎紅頂,夾打成帶,上 有細波紋,無波紋者即為偽物也,「姑并記之,以俟知者辨焉」。閻先生去世後我收得一件鶴頂紅班指,正面方塊大紅,有細波紋,也許真是剪下紅頂,夾打而成, 不知道。反正鶴頂紅從來珍稀,朱家溍先生說故宮裏見過,古玩店中難遇。那年月假日常跟閻先生逛古玩街,偶然也約了杏廬先生石初先生同去。閻先生話不多,看 到好文玩小聲讚美兩句說:「石初、小董和我都買不起,」回頭看了看杏廬,「是好東西!」杏廬先生從來相信閻先生的眼光,十件裏有七八件他聽了會要,常說閻 先生天生一雙古董慧眼,看書又多,琉璃廠從小逛到大,識見比人強,老先生讚美一句是千金,錯不了。一九六八年元宵節下午閻先生來我家聊天,帶了一部《遵生 八牋》送給我,囑我一字一字看,一頁一頁讀:「保管受益不淺」。那天我在修補陽台上的花障,閻先生看了說左邊那堆磚頭「碼」不齊不好看,敲下來「碼」齊了 才像樣。我第一回聽到「碼」字這樣用。閻先生笑說是口語,堆叠的意思,也帶攏平的樣子,堆叠整齊叫「碼」,桌子櫃子搬到靠牆的一角也叫「碼」到牆角去,他 說書面語還真沒有「碼」字說得準確。〈喜巧〉文中我說閻先生一口京片子好聽,言談間不吝糾正我的國語發音。其實閻先生連我的白話文也不放過,句子拖沓他討 厭,說功底弱。「的」字「嗎」字「了」字「呢」字尤其挑剔,說是能不用就不用,用累贅了成了文章「息肉」。閻先生愛李漁追慕的「一氣如話」,說各種文詞無 一不當如此:「如是即為好文詞,不則好到絕頂處,亦是散金碎玉」。閻家客廳左邊香案上掛條幅,題「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褚德彝寫的禪語,瘦勁遒逸, 得褚遂良神髓,抗戰勝利後在上海買的,褚松窗一九四二年不在了。

大廳正中是胡適寫的「閒廬」二字小匾,說是五十 年代求胡先生寫的,配清代楠木畫框清秀得不得了。今年年初許禮平兄給了我一盒《大師的聲音》錄音帶,錄胡先生四次演講廣播,三篇講國語,一篇講英語,講 《中國文藝復興運動》,講《共產黨為什麼要清算胡適的思想》加一段訪談,還有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胡先生在聯合國大會的英語演說,講《中國大陸反共抗暴 運動》。沒有老機器起初難播放,同事替我拿去音響店翻灌光碟傳進我的電腦,聽到了,清楚極了,閻先生聽了一定高興。我早年在台灣跑去聽過胡先生演講,風度 翩翩,笑容從青年到老年一樣好看,國語帶鄉音,共產黨的「共」字總是唸成鞏固的「鞏」音。這回第一次聽胡先生講英語,抑揚頓挫大有氣勢,有些單字讀來帶中 國腔,independent的in音總是拖慢了讀成「引」字,很特別,閻先生學胡先生講英語果然很像。胡先生講國語閻先生也會模仿,更像了。閻家從來清 靜,閻先生不約我去我不敢冒昧登門,怕打擾他和師母。一個星期天,閻先生一早來電話要我下午去一趟閒廬,說是有一件上好的文玩不可不看。我去了一看,是乾 隆年間一件玉雕小擺件,雕太獅少獅,是夏老先生照來價勻給他的,不大,配紫檀老座,雕工細緻得驚人,玉質也好,玲瓏晶瑩,收在大內錦盒裏,閻先生一臉喜 慶,抽着烟斗看完又看。太獅是太師,官名,周代設三公,太師、太傅、太保,太師是三公之尊。少師是少保,樂官之長,掌教詩樂。太獅少保文玩寓意輩輩高官, 古董雕件常見:「輩輩高官我們消受不起,」閻先生說,「玩玩藝術品倒是人生樂事!」閒廬這件精品我一見難忘,多少年後偶得太獅少保琥珀雕件,也是乾隆工, 比閒廬那件小,連靈芝木座才六厘米高,雕工一模一樣,不禁暗暗大喜,應了夏喜巧說的「簡直王老五迎親那麼得意」。夏老先生過世後九七年喜巧遷居美國,我們 有空通通電話,讀完《橄欖香》她傳來近照寫電郵說:「風韻還在吧?」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