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日星期日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八章 甲午慘敗與中國分割(一八八五至一九〇〇)



第一節 日本挑釁求戰

  自強運動的動機,一為對內,一為對外。對外實指西方國家,志在自保。一八七四年以後,日本亦為對象之一,甚而更為重要。其後雖經中法戰爭,仍時刻注意日本的動態,但仍係守勢。日本明治維新,高唱「尊王攘夷」,尊王是鞏固皇權,攘夷是防衛歐、美,所採亦為守勢。及維新稍有所成,則轉對中國,所採全為攻勢。中日遂不免一戰,亦為兩國新政的一次決賽。朝鮮當日本向亞洲大陸擴張之衝,所以爭端即起於朝鮮。

  一、李鴻章的朝鮮政策

  中國之重視朝鮮是為了東北的安全,因為東北的安全,關係北京的安全。十六世紀末年,日本之進攻朝鮮,目的在先據朝鮮,再圖東北,然後直下北京。明朝不得不全力赴援,日本未能獲逞。後以種種原因,明朝失去了東北,以致於亡,這段歷史清朝自然知之甚稔,決不讓其重演。日本圖謀朝鮮益急,中國防範益力。

  俄國自取得烏蘇里江流域以東,與朝鮮毗鄰,亦生覬覦之心。甲申事變後,朝鮮外署協辦德人穆麟德雖為李鴻章所薦,並不忠於中國。可能是為了德國的利益,欲引俄東進,勸誘朝鮮聯俄。一八八四年俄、韓訂約,穆麟德因有促成之功,俄皇賜以勳章。俄國駐韓代辦韋伯(K.Waeber)與閔妃及朝鮮大臣相結,共謀排斥中、日。一八八五年二月,朝鮮與俄國在海參崴訂立密約,允俄人代為練兵,使用永興灣。不久消息外洩,最感不安的,中國之外,首為日本,次為英、美。日本自度尚難與俄相爭,如朝鮮入於俄國之手,不惟難再插足,日本本土亦將受到威脅,如朝鮮仍聽命中國,可不必畏懼,遲早終可為己所有,目前正不妨利用中國防俄。英國為阻止俄國南下,逕自佔領朝鮮的巨文島(Hamilton Island)。美國對朝鮮的態度,自始即與日本一致。朝鮮因中國的責難,不敢履行對俄密約,擬改聘美國將弁,俄國不許。日本駐華公使榎本武揚向李鴻章提出應付方案,大致為中日今後協議朝鮮外交與用人行政,由李責令朝鮮施行,遴派一幹練的中國駐韓大員,遇事與駐韓日使相商,斥退穆麟德改用美人,釋回大院君,以制朝鮮政府的親俄派。李雖不願日本過問韓政,但原則上已同意變通。

  袁世凱於敉平甲申事變中,大顯身手,因日人誣其首啟釁端,統率中國駐軍的吳兆有亦不滿袁的專斷和露才揚已,多方排擠,袁不安於位,憤而歸國。但李鴻章對他深為賞識,獎勉有加,查辦韓事的吳大澂又代為揄揚,譽為「天下奇才」。及李決定釋回大院君,即命袁負護送之責,盛讚他「才識開展,明敏忠亮」,「足智多謀」,「膽略兼優,能持大體」。一八八五年十月,正式派為總理朝鮮交涉通商事宜委員,由同知升為知府,加三品銜,從此中韓關係轉入另一階段。李為決策人,袁為執行者。李將此獨當一面的重任,付之與一位不滿二十七歲的青年,可算是破格用人。

  閔妃與大院君結怨已深,對於大院君的歸來,極力抵制,大院君終不能恢復舊時權勢,反加重親俄派對中國的怨懟。今後數年李、袁之所以仍能有所施展,是由於日本的暫時放手,與英國的支持。李與榎本諒解成立,即致書朝鮮國王,勸勿認海參崴密約,委任美人練兵,罷斥穆麟德,重用親華派大臣主管外交、軍事、財政。穆麟德撤職後,朝鮮允以中國海關副稅務司美人墨賢理(HF Merill)為稅務司,前任天津美國領事德尼(ON Denny)為內務府協辦,均為李所推薦。穆麟德逗留不去,繼續播弄。袁揭發俄國詭計,誡告韓王,逼走穆麟德。一八八六年,韓王又密函俄國保護,袁聲言將興師問罪,李亦準備於必要時實行廢立。朝鮮君臣一再辨白密函出於偽造。俄國以對英國有所顧慮,保證不佔朝鮮土地。李、袁分說韓王,勿持兩端,固依中國,改革內政。

  美國雖無侵佔朝鮮土地之意,而所採政策,則不利於中國。駐韓美代辦福久(CC Foulk)嘗散佈指摘袁世凱的消息,袁授意朝鮮外署駁斥,要求美國撤換。對於倡導朝鮮自主的德尼亦極不滿。北京美使質問總署,袁在朝鮮究係何種職位。英國與中國合作無間,不在漢城設置使館,但置領事館,受北京英使館節制。墨賢理之任朝鮮海關稅務司,係赫德直接委派,無異將朝鮮海關納入中國海關行政範圍。一八九年,朝鮮謀以美人李仙德為稅務司,赫德令現任稅務司拒絕交付,遇事與袁商辦,聽其指示。

  袁為權力慾極強的人。據張謇說,袁初至朝鮮,即有統治朝鮮之心。甲申亂平,他曾建議李鴻章乘此時機,派遣大員,統率重兵,代理內治外交。不到一年,他成了中國在朝鮮的最高權力人,不僅負責商務,兼主外交,朝鮮內治亦須與他相商,一切居於指導監督的地位。朝鮮大臣遇事須向他請示,或召來曉諭;或逕見朝鮮國王。他不常參與各國外交官的會議,以示身份不同。美、日均有煩言,李鴻章則說理應如此。一八八七年朝鮮受德尼教唆,自行派使分赴美國及英、德、法、俄、義。袁謂派使須先向中國請示,到任後受中國使臣節制,並追回私自啟程赴美的使臣朴定陽。最後李鴻章准以屬國體例派遣,朴定陽不肯遵照。在袁壓迫之下,德尼去職,朴定陽召回,前往歐洲的使臣中途而止。李鴻章並非忘了他過去勸朝鮮與西洋通好的政策,而是通好須透過中國。

  朝鮮一再舉借外債,袁要求今後借款須得中國同意。他與赫德主張歸中國承擔,由在韓華商出名借與,實際是中國政府撥付,在朝鮮關稅內扣償。近十年來,日本幾獨佔朝鮮對外貿易。一八八七年起,華商日漸抬頭。次年招商局輪船開始往來於上海、仁川之間,中國政府不惜給以補貼,仁川至漢城亦有華商小輪航行。奉天至漢城、釜山電線歸中國電報局貸款架設,他國不得另設。朝鮮自設的漢城至元山電線亦歸中國管理。

  朝鮮以袁世凱每事干涉,有如監國,面從心違,屢請更調,美國有同樣要求,均為李鴻章所拒。李向中樞稱袁實心任事,操縱得宜,晉升為道員。一八九二年復盛讚袁的功績,說他「先正藩屬之名,以防其僭越,復籌外交之法,以杜其侵欺。凡體制所繫,利害所關,或先事籌劃,或當機立應,或事後補救,無不洞中竅要。……其國中之事,纖悉皆聞」。袁的成就亦即李的成就。不過李、袁所為,消極的防範干涉多於積極的輔導啟迪,但知維護中國的宗主權,漠視了朝鮮的自尊心,不僅朝鮮君臣愈為離心離德,日本更不甘長期坐視。

  二、日本的決心

  一八八五年,日本已有人主張為朝鮮與中國一戰。伊藤博文以為不可冒昧;中國發奮圖強,皆是空言,日本應先努力內部建設,再看中國情勢行事。一八八七年,日本參謀部擬定一「征討清國策」,一旦對華作戰,以主力進攻北京,分兵略取長江,最後割取遼東半島、山東登州、舟山群島、台灣、澎湖及長江兩岸,再分裂東三省、蒙古、新疆、青海、甘肅、華北、江南。以五年為準備時期,相機發動。一八九年,日本首相山縣有朋的施政演說,指朝鮮、東三省、台灣悉在日本「保護利益線」之內。一八九二年,日本的擴軍計劃完成。第二年參謀次長川上操六親至朝鮮及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偵察。一八八五年李鴻章曾說,日本富強,尚須十年左右,目前可望無事。現在去十年已不太遠,中國依然故我,日本的國力則大有可觀,遂決志尋釁。

  朝鮮君臣對李、袁的舉措雖常生違言,但尤銜恨日本。一八八九年,朝鮮某地歉收,禁止豆、糧出口,日本要求撤銷,賠償日商損失。一八九三年,發出最後通牒,首相伊藤博文直接對李恫嚇,將對韓絕交。朝鮮允許賠款。

  金玉均的被刺,加重了日、韓的惡感。甲申事變後,金玉均、朴泳孝亡命日本,繼續謀奪取政權,朝鮮要求日本拘辦被拒,計劃實行暗殺,袁世凱預聞其謀。一八九四年三月,金玉均為韓人洪鍾宇誘至上海,被刺而死。朝鮮不理日使勸告,將金屍凌遲。在東京謀刺朴泳孝的另一韓人逃入朝鮮使館,被日警拘捕,韓使憤而返國。日本輿情甚為激動,謂金玉均的被刺戮屍,出於中國的主使,對日本為莫大污辱,應斷然與中國宣戰。日本當局認為理由有欠正大,參謀次長川上操六唆令以侵略中國為職志的「玄洋社」另行製造口實。

  東學黨為朝鮮的一個宗教性團體,有排外色彩,遭政府禁止。人民以不堪苛政,仍相率加入。一八九三年,東學黨請願弛禁,官府迫害愈烈,遂聚眾大起。朝鮮政府一面宣撫,一面向袁世凱請援。時傳金玉均與東學黨勾結,袁速電李鴻章告急,東學黨旋即解散。一八九四年二月,東學黨再度舉事,傳檄四方,「逐滅夷倭」,痛斥官吏虐民肥己。四月,日本軍人前來活動。五月,玄洋社組織「天佑俠團」,對東學黨煽惑接濟,外務大臣陸奧宗光認為這是恢復日本在朝鮮勢力的良機。六月二日,得知朝鮮已請中國代為平亂,決定不問中國以何種名義出兵,日本亦將派遣相當軍隊,以示不惜訴諸武力的決心。陸奧訓令即將回任的駐韓公使大鳥圭介,軍事採取主動,外交採取被動。六月十日,大鳥率陸戰隊四百餘人入漢城,控制朝鮮首都,海軍隨之動員,以保海上交通。

  日本惟恐中、日在韓軍事對抗之局不成,六月三日,日本駐韓代辦及天津領事分向袁世凱、李鴻章表示,希望中國及早派兵為韓平亂。一向精明機警的袁,以為日本似無他意,李亦深信不疑。駐日公使汪鳳藻復謂日本政爭劇烈,斷無生事餘力。李一面出兵,一面命汪照會陸奧,告以中國應朝鮮之請,按保護屬邦之例,派軍赴援,事平即撤。陸奧覆稱,日本從未承認朝鮮為中國屬邦,亦要派兵保護使、領、商民。同日(六月七日),北京日本代辦小村壽太郎照會總署。總署駁以日本無派大兵必要,且非出於朝鮮之請。小村二次照會,謂日本出兵係根據日韓及中日天津條約,惟有行其所好,毫無受中國掣肘之理。

  李鴻章派出的陸軍約二千餘人,屯駐漢城東南五十英里的牙山,軍艦三艘,泊於仁川。日本第一批動員的兵力倍於中國,另有軍艦八艘。在中、日軍抵朝鮮前,東學黨已經受撫,朝鮮安謐無恙,日本失去了保護使、領、商民的口實。大鳥顧慮西方國家的指摘,轉與袁商談共同撤兵。袁於日兵之來,焦慮萬狀,對大鳥的提議,正求之不得,當與成立諒解。李鴻章亦以為華軍一撤,日本自無常駐口實,命牙山駐軍定期內渡。陸奧定要貫徹求戰決心,況既已出兵,不能一事不成而退。成敗之數,全在兵力之優劣,命仁川日軍入漢城,俾軍事上常能先發。然苦於缺乏尋釁理由,必須設法使局面轉換。六月十四日,決定以中日共同改革朝鮮內政,亦即共管朝鮮,強中國以難行;無論中國允與不允,非有結果斷不撤兵,必要時獨自任之。陸奧自云:「非欲調和已破裂之關係,乃欲因此以促其破裂之機」,方可「實行最後決心」,命大鳥終止與袁談判,並分別通知汪鳳藻、總署與李鴻章。

  汪鳳藻要求先行撤兵,再商善後。陸奧謂非至朝鮮確然安堵,決不撤兵。汪謂整頓內治,應由朝鮮自辦,中國不便干預,日本承認朝鮮為自主之國,更無干涉之權。陸奧稱中日所見相違,日本對朝鮮利益甚大,非協定足以保持朝鮮將來安寧,並保證其政治得宜辦法,決不撤兵,縱令中國看法不同,日本亦斷不撤兵。他說這是對中國的第一次絕交書,時為六月二十二日。次日,命大鳥單獨執行韓政改革,亦即根本不理中國的態度。

  三、俄、英動態

  一八八五年,俄國因英國的明白對抗,日本與中國的暫時攜手,自身在東亞的力量有待加強,暫從朝鮮退卻。一八九一年,決定興建西伯利亞鐵路。俄、法同盟亦於同年成立。財政大臣威特(Sergei Witte),有控制滿洲、併吞華北的雄圖,知道中,日在朝鮮的衝突,終所不免,屆時大可捲土重來。日本既忌中國在韓勢力的膨脹,又畏俄國的加緊東進,希望於西伯利亞鐵路完成以前,予以遏制,先俄而有朝鮮。

  李鴻章之贊同朝鮮與歐、美建交,意在牽制日、俄。英佔巨文島後,俄國聲明無佔領韓土之意,證明他的政策大為有效。日本將要出兵之時,他首請英使歐格訥(NR OConor)設法勸阻。撤兵爭執不決,李與總署再請歐格訥調處。英政府恐啟俄國猜忌,不表積極。遠在一八八年,李即有借俄懾日的建議,現在更盼俄國肯助一臂之力。六月二十日,他向俄使喀希呢(AP Cassini)表示,願與日本同時撤兵,並以英國願作調人相激。喀希呢反應迅速而良好,謂「斷不容日妄行干預,……務望彼此(中俄)同心力持」。過了幾天,又告以俄已勒令日本與中國共同撤兵,日如不遵,恐須用壓力。李與總署至為欣慰。駐東京俄使希特洛渥(Hitrovo)確曾為撤兵之事向陸奧質詢,陸奧反責中國不講信義,撤兵須待韓政改革之後。希特洛渥二次警告,又為陸奧婉拒,謂日本絕無侵略韓土之意,一俟秩序恢復,自當撤兵。希特洛渥不復堅持,惟望中、日協議,不違犯朝鮮與各國所訂條約。陸奧大為寬心。俄外長格爾斯電告喀希呢,對日全屬友誼忠告,不便直接干涉。李雖極感沮喪,然仍不死心,又詢喀希呢以倘中日交戰,俄當如何?喀云:「未便袖手。」在中、日海戰爆發前後,又一再說,俄對日勢須動兵,勸李勿接受英國調停,俄、英已經商妥,共出調處,並約德、法、美一致行動。

  俄國何以虎頭蛇尾?喀希呢何以大言炎炎?真實內幕雖不易知,仍不難理解。俄國初時確有對日干涉之意,以提高其在東亞聲勢,防制中國求助於英。繼以日本既出動大軍,強令撤回,並非易事,如施以壓力,英或轉而助日。日知俄有此顧慮,暗與英洽,對俄不肯就範。駐俄英使曾對俄表示,對於中日爭端,列強須共同行動,但不可出之恫嚇。言外之意,即反對俄國的單獨強制干涉。美國左袒日本,亦謂不願強迫日本撤兵。俄絕無愛於中、韓,對中國在韓勢力的增長,一樣不快,不妨讓日本予以挫折,坐收漁利。如對日強硬,日本或將後退,中國益將得志,所以就適可而止,只強調日本不侵略韓地的承諾,以約束日本的行為,同時聲明並非完全旁觀,預佔地步。又深知李鴻章缺乏決心,若不獲第三有力者的支持,勢將對日妥協。喀希呢之一再對李鼓勵,即在造成非戰不可的情勢。喀希呢與格爾斯的態度雖似不盡一致,仍係殊途同歸。俄如對日強行干涉,一個可能是促成日、英的結合,另一可能為日本屈服,兩者俱非俄之所願。有謂喀希呢不能代表俄政府的政策,這是不近情理的事,否則他後來不會再出使美國。無論如何,李鴻章是為俄國所欺,最少是為喀希呢所誤。

  英國對於調解工作初雖不甚熱心,但不願中、日相爭,予俄國以漁利之機。見於李與喀希呢之頻頻接觸,為自身利益計,態度改變。一面與俄洽商,主各國聯合調解,一面勸總署與日協議,整頓韓政,同保朝鮮領土完整,英可使日本撤兵,慶親王奕劻首肯。李亦慫恿天津英領事實力調解,勿任俄著先鞭。在東京英代辦轉告陸奧,謂中國願與續議。陸奧要求中國須承諾改革韓政,中,日在韓應處於平等地位,至撤兵之事,可於開議之初商談。奕劻在歐格訥勸說之下,曾與小村會晤,堅持先行撤兵。陸奧原不望英國調解成功,遂訓令小村,指中國有意生事,嗣後發生不測之變,日本不任其責。他說這是對中國第二次絕交書,時為七月十二日,歐格訥繼續努力,請李鴻章懇勸奕劻,如保證朝鮮整頓內政,即由各國促日撤兵。奕劻雖然應允,日本已無心再商,要求中國於五日內同意日方的改革方案。因為此時俄已不再對日施行壓力,英國態度緩和。在日本決心挑戰,俄國不肯與英合作的情形下,英國的調解自不會成功。

  美國在表面上持中立態度,實際上同情日本,認為改革韓政為出於善意,頗感欣慰,拒與他國聯合作任何干涉,不相信日本將訴之戰爭。其不欲捲入俄、英的鬥爭漩渦,亦為原因之一。朝鮮曾呼籲給以援手,中國亦以調解為請。美對朝鮮的答覆是允以友誼方式勸告日本尊重朝鮮獨立與主權,勿使朝鮮化為戰場;對於中國,則建議將問題付諸公斷。不僅日本不願,中國亦有顧慮。如果公斷,將不利於中國對韓的宗主權,何況公斷為不可能之事。此外德、法均抱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心理。

  四、李鴻章的進退維谷

  李鴻章自始即竭力避免與日本決裂,外交積極,軍事落後,不明日本的決心。所謂外交只是妄想俄國的相助,與英國的調解,而不知俄、英各有懷抱,各有顧忌。日本提出改革韓政要求後,汪鳳藻電告,謂日本部署,若備大敵,中國宜厚集兵力,隱伐其謀。李恐日疑中國必戰,而不之許。袁世凱請先調海軍,續備陸軍。牙山駐軍統領葉志超稱日軍已在漢城、仁川備戰。李仍不肯增兵,誡葉切勿移兵進向漢城,即令將來添兵,「係壯國威,當無戰爭」。陸奧所謂第一次絕交書發出後,日軍續向朝鮮出動。六月二十三日,李向總署說:「我再多調,日亦必添,不易收場。」兩日後,又告袁世凱,俄國已勒命日本撤兵,「似日不能不遵」,並屢囑葉志超「靜待勿妄動」,飭海軍提督丁汝昌不必請戰。袁擬下旗回國,李仍謂俄國正在調處,「略忍耐,必有區處」,「必有收場」,深信日本不先開釁。袁在漢城見聞較切,七月初,再三電李「日蓄謀已久,志甚奢。俄、英如只調處,恐無益,徒誤我軍機。日欲尋釁,何患無隙」,葉軍應調往鴨綠江或平壤,以待大舉。又說日決無和意,應速決和戰。李僅命葉相機繞赴北路,仍無戰意。

  中樞同樣寄望於俄、英的調處,至六月二十五日始感到與日「口舌爭辯已屬無濟於事」。「現倭已多兵赴漢(城),勢甚急迫」,應如何及時措置,要李妥籌辦法;並詢以喀希呢「有無助我收場之策,抑另有覬覦」,應「沉機審察,勿致墮其術中」。李始謂喀希呢壓服日本之說,恐為空言,這是他為自己預留地步;對於軍事部署,依舊遲徊不進。七月初,以事機已迫,上諭迭次催令籌備戰守,詳報海軍兵力。李稱海軍難調,須別募陸軍。又說喀希呢尚係實心,俄國必有辦法。過了三天,李對俄雖感失望,而總署對英的希望繼起。七月十四日,總署接到所謂日本的第二次絕交書,詔命李派軍進駐朝鮮邊境,佈置旅順等處海防。十六日大臣會議,結論為令派出各軍,先以護商為名前進,不明言戰,以待英人調停。光緒一力主戰,嚴飭李進兵,斷不可畏葸。此時歐格訥仍在調處,喀希呢恐其成功,請俄外部聯合列強,要求日本和平解決韓事,並對李說,俄國願繼續調處,態度十分堅決。李對俄的癡情又起,允與日本改革韓政。但是日本已決心與中國作實力的較量。

  值得注意的為當時各方的議論,自中央到地方,均不若以往對於越事的激昂,疆吏中以兩江總督劉坤一(一八三至一九二)、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地位最為重要。劉較持重,張素稱敢言,亦未多所主張。京官中倡主戰論者,雖仍有其人,已不及十年前之盛。七月中旬,摺奏漸多,或請李鴻章一意決戰,或言中國練海軍已近十年,日本亦不過十年,應切責北洋抵禦,否則軍法從事。另請速購兵船,會同南洋各船,游弋於日本近海,以分其謀韓之力,再調重兵直趨漢城。或言朝鮮得失為大局所關,若示以必戰之勢,轉可為弭釁之端。今徒恃外國調處,初則專賴俄使,俄使不成,復望英使,英使不成,又將誰易?請飭李厚集兵力,迅赴事機,「壯我之氣,而後可以講和,充我之力,乃亦無妨言戰」。中樞大臣對光緒具有影響力的首為翁同龢,次為李鴻藻,翁深不以李鴻章的措置為然,李鴻藻素主對外強硬,二十七歲的光緒,意氣方盛,慈禧亦憤日本煎逼太甚,曾有不准示弱的表示。

  李鴻章之所以趑趄不前,是自知實力不足。是年五月,他於校閱海軍後,謂操演成熟,技術精密,砲台堅固,佈置嚴整,只是官樣文章。一個多月之前,他尚請添換各艦新式快炮,添購新式快船。海軍衙門允先換「鎮遠」、「定遠」兩艦快炮,時間已來不及,餘俱未准。校閱期間,他曾查看煙台英、法、俄艦,見其規制精堅,所以他又說,西洋船式日新月異,縱橫海上,即日本蕞爾小邦,猶能歲添巨艦,中國近六年來,未添一船,恐後難為繼,意謂中國海軍不如日本。陸軍主力為淮軍。駐防天津附近的盛軍又為淮軍的精銳。約在二十年前(一八七五),已有人說淮軍「兵勇……逸樂已久,……統領、營官脧削日甚,……每人(兵)月不得一金,士心嗟怨,逃者紛紛,每哨僅十餘人,將弁利其虛伍,以為乾沒」。近年且常有攜械逃亡,甚至譁變之事。李亦承認所部三萬淮軍,「餉源支絀,譁潰為患」。淮軍已接受德國式的訓練數年,武備學堂成立已有九年,畢業學生所能影響的,至多為形式的操演。以武器而言,有槍的士兵,僅十之六七,槍的式樣,多至十餘種。有人說「淮軍宿將勁兵,十去六七,今之所用,皆新進未經戰陣之人」,自屬事實,即令是宿將,一樣不能任戰,吞餉容或更甚。李雖不認識日本的決心,最少了解自己的弱點,無論為國家,為個人,均想避戰。他的高級幕僚周馥建議謂:「日本蓄意已久,北洋力不能抗,必籌足三軍軍餉,不挑戰而與之久持,得和且和,增練新軍三萬」,否則必敗。但和或戰,權非全操諸李。此時李為七十二歲老翁,暮氣已深,得失心重,以致舉棋不定,進退失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