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2日星期日

陳健民﹕賽馬、尤努斯與中國模式



Siena是意大利中北部的一個800多年歷史的城市,被聯合國宣布為世界遺產。圍繞這個山城是Tuscany大大小小的莊園,那裏醞釀出葡萄酒香和Andrea Bocelli醉人的歌聲。說不出Siena有什麼景點,但錯落的古老民居、曬覑衣裳的窄巷、石板街上的斜陽、星空下聽街頭音樂家在教堂前演奏巴赫大提琴組曲,讓人樂而忘返。

居民說我剛錯過了這裏一年兩度的賽馬(Palio),我心裏暗忖:你沒來過香港嗎?我們一星期也有兩場賽馬,這算什麼!誰知在一間Palio紀念品店前看過錄影帶,才知道Palio和香港賽馬真是天壤之別!PalioSiena中心的Campo廣場舉行,數以萬計的居民擠進廣場中間的圓心地帶為代表他們社區的馬打氣。全Siena17個社區(contradas),是古代民間的防衛組織,慢慢演變成居民的第二家庭。每區各有獨特的區徽和旗號,人們生老死葬都在社區當中,同區居民通婚已成傳統。居民以選舉產生議會和元老(Priore Capo)管理社區事務,其中最重要的工作便是在賽馬前操練旗手和鼓手在巡遊中表演,並在賽前賽後舉辦連場街頭晚宴。

賽馬在一個公眾地方舉行本來已十分刺激,但最驚險的一剎那,是在衝線以後,勝出的馬所屬社區的居民爆發的集體瘋狂。在熱烈歡呼聲中人群或者湧到司令台爭奪獎旗進行巡遊,或者湧向馬爭相觸摸、擁抱、親吻騎師,嚇得這些從南部來的專業騎師蜷縮在馬背上不敢動彈。這不單是賽馬,這是社區歸屬感的較勁!如果讀過Clifford Geertz的《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一書有關峇里島的鬥雞比賽,就更能了解這種社區精神和體育競賽的關係。

北意大利的社會資本

哈佛大學的Robert Putnam教授在1993年出版的《Making Democracy Work》一書中,便是要解開一個「意大利之謎」——何以北意大利在經濟發展和地方治理方面都勝於南部?經他10年的研究,發現決定性的因素是北部公民社區發展較為成熟,大量的民間組織(如居民和體育團體)創造豐厚的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意即將人們連結成社會網絡,在互相交往過程中提高互信,然後形成一種守望相助的精神。這種社會資本在Sienacontradas就充分體現出來,使這城市在現代化過程中不失社區精神,犯罪率低,生活質素高。

其實我這次到Siena是為了參加國際第三部門學會的「民主化、市場和第三部門」研討會。SienaPalazzo Pubblico有一幅著名的壁畫是描寫好與壞管治的差別,在此開會甚為合適。大會請得著名學者John Keane作主題發言,他從熊彼得1942年的《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一書談起,說當年作者準確指出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和民主已淪為精英間權力轉換的遊戲規則。但熊彼得所看不見的,是其後公民社會與社會監督民主機制(monitory democracy)的發展,令他悲觀的預言落空。公民社會(如工會和壓力團體)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除了促進福利主義國家的出現外,近年企業社會責任(CSR)和社會企業的興起,令資本主義變得較為人道。而公眾輿論、民意調查,公聽會和其他公民參與渠道的發展,令民主的內涵逐步超越選舉政治。因此,公民社會的發展賦予了資本主義和民主新的動力。但John Keane話鋒一轉,談到中國的崛起正是要建立一個沒有民主和公民社會的「中國模式」資本主義。果真成功,將是學理上一大挑戰,值得各方關注。

沒有民主和公民社會的  「中國模式」資本主義

這些思緒,我回到香港出席「大師趨勢論壇」,與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尤努斯教授對談社會企業的發展。正如他在《Creating a World Without Poverty》一書所說,用商業模式去解決貧窮、飢餓、不均等社會問題,會帶來一個更新的、人道的資本主義。尤努斯1972年從美返國,任孟加拉吉大港大學經濟學教授。1974年該國出現饑荒,他每天下課在大學附近只見哀鴻遍野,更發現不少農民因為借貸解決生計而被高利貸壓榨。他後來自掏腰包將27元美金借給了42位農民,為他們帶來極大的快樂。尤努斯認為如果這樣小小的貸款可以幫助他人,為什麼他不帶給更多窮人快樂?他找銀行商談此事,但發覺銀行只有興趣借錢給有錢人而非窮人,理由是窮人沒抵押品,借了錢不還。尤努斯決定挑戰這種既定思維,在1976年創辦專向窮人貸款的格萊朥銀行。直至今天,這間窮人銀行已有840萬借貸人,每年借貸款項高達15億美元。這些小額貸款幫助無數農民購買種子、牲畜、生產工具,逐步脫離赤貧。借貸還款率超過九成,農民更成為銀行小股東,擁有銀行九成以上股份。

窮人銀行與公民社會

尤努斯教授說他成功之處只是反大銀行其道而行,其實他很細心設計一套系統來降低銀行操作的交易成本和借貸風險。窮人銀行97%的借貸人是女性,因為她們不像男人般借了錢跑去嫖賭飲吹,而是用在改善生計。銀行早期都要求婦女們以5人一組聯保借貸,誰不還款,其他成員便要代還。如此一來,婦女們便會在村中尋找最忠誠勤奮的婦女加入聯保,銀行便通過婦女們間這種社會資本(網絡和互信),減低了審查客戶的行政成本和借貸風險。亦是在這種思維帶動下,窮人銀行除了貸款外,亦提高了孟加拉婦女的地位和動推公民社會的發展。

當台下聽眾如癡如醉地聽尤努斯演講時,大多都不知道他在本國遇上極大的麻煩。現任孟加拉總理在近兩年對他進行瘋狂的攻擊,指控他有財政問題,又以年紀理由革除他在格萊朥銀行的職務。我和尤努斯談到此事,都覺得與政治有關。恐怕是因為窮人銀行的成就令尤努斯在國際和本土得到廣泛的支持,對一個專制政權的執政者產生威脅。慶幸來港前一天,孟加拉幾十位公民社會的婦女領袖發表了一個聯合聲明,公開支持尤努斯教授。

尤努斯此行將到北京和廣州演講,亦會商議如何在中國推展他的小額貸款模式。但如果中國是像John KeaneSiena的演說所言,是要走一條不要民主和公民社會的資本主義道路,以公民社會和社會資本支撐的窮人銀行,如何在中國落地生根,值得觀察。

作者是中文大學公民社會研究中心主任

■延伸閱讀

1. Robert Putnam. Making Democracy Work.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 1993)

2. Muhammad Yunus. Creating a World Without Poverty: Social Business and the Future of Capitalism. (NY: Public Affairs,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