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8日星期三

程翔: 哀國民教育淪為洗腦




香港政府即將在今年九月份開始推動九年的國民教育。從官方資助的教材《中國模式》以及推薦的參考書等內容看,都使人擔心這種“國民教育”是實質性的洗腦。

在《中國模式》這本《國情專題教學手冊》的小書,是給教師作國民教育科指導之用,當中以「進步、無私與團結的執政集團」形容中共一黨專政模式,而歐美的民主多黨制則被說成是「政黨惡鬥、人民當災」!

如果說,教科書還說得比較間接,則參考書就把“洗腦”的企圖說得更加露骨了。例如: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香港人價值觀念研究》,批評港人國民意識薄弱,文中指港人「兩制」凌駕於「一國」,重申「一國」高於「兩制」;又指出港人因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等西方觀念,從而對國民身份認同造成障礙,並把教協、民主派等組織稱為「反對派」。

又例如:香港新一代文化協會《中國情教育教案結集》要求學生放下歷史包袱(相信是指對“六四”事件的堅持)、放下不良印象(對中共歷年錯誤形成的不良印 象),重新認識國情。教聯會的《香港國民教育的新焦點:理解香港與內地合作的關係》則指出香港老師未夠愛國,故必須參加國情班培訓國情。

筆者不反對通過國民教育培養年青一代對國家的感情和承擔,關鍵是由誰做?如何做?怎樣教?教什麼等問題。就目前的教科書與參考書內容來看,令人擔心它要教育出的國民是一個以統治者的是非為是非的「唯權、唯上」型國民。對統治者的功固然歌功頌德,對統治者的過,則以「放下歷史的包袱」輕輕帶過。

英國啟蒙時期大哲學家約翰。密爾頓(John Milton)在其1644年發表的《論教育》(Tractate of Education)中指出,教育的目的是要使人成為“勇敢的、名副其實的愛國者,為神所珍、為萬世所景仰”(living to be brave men and worthy patriots, dear to God, and famous to all ages)。
既然國民教育強調要培養愛國者,那麼我們的國民教育應該如何進行,才能夠培養出像密爾頓所提出的“勇敢的、名副其實的愛國者”?關於這個問題,筆者建議大家重溫一百多年前中國啟蒙大師梁啟超先生對這個問題的論述。

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提出 「愛國」概念的是梁啟超先生1,他也是第一個提出「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的人。所以,瞭解一百多年前愛國先驅對「愛國」的看法,對一百多年後的香港如何推行國民教育,應該很有啟發。

我嘗試把梁啟超的愛國思想,歸納為以下三個重要原則:一,愛國不等同愛朝廷;二,端正人民和國家的關係;三,愛國必須先興民權。

一,愛國不等同愛朝廷

梁啟超在《新民說》第六節「論國家思想」,文中解說了「國家」和「朝廷」兩個概念的差異。

他說:「國家如一公司,朝廷則公司之事務所;而握朝廷之權者,則事務所之總辦也。國家如一村市,朝廷則村市之會館;而握朝廷之權者,則會館之值理也。…… 兩者性質不同,而其大小輕重自不可相越。故法王路易十四『朕即國家也』一語,至今以為大逆不道,歐美五尺童子聞之莫不唾焉。……朝廷由正式成立者,則朝廷 為國家之代表,愛朝廷即所以愛國家也。朝廷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蟊賊,正朝廷乃所以愛國家也。」

在梁啟超這段文字的旁邊,中共領導人毛澤東批了一段話,發揮了梁啟超的意思。批語說:「正式而成立者,立憲之國家也。憲法為人民所制定,君主為人民所推 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專制之國家也,法令由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悅誠服者。前者,如現今之英日諸國;後者,如中國數千年來盜竊得國之列朝也。」2

所以梁啟超說:「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朝與國既異物。」 3

他認為,人們把「朝廷」當作「國家」,實在是一大歷史性錯誤,因為「國家者,全國人之公產也;朝廷者,一姓之產業也。國家之運祚甚長,而一姓之興替甚短;國家之面積甚大,而一姓之位置甚微。朝廷云者,不過偶然一時為國中巨擘之巨世云爾。……有國家而後有朝廷,國家能變置前朝廷,朝廷不能吐納國家。」國家與朝廷,顯然是性質不同、不可混淆的兩個概念。

我認為,梁啟超此說的重要性在於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把國家與朝廷分開,得出「愛國」不等同「愛朝廷」的重要觀點。從現代政治學的概念看,這段文字包含三個重要思想:

1.愛國不等同愛黨;

2.政黨執政要視乎其是否具有合法性(原文:「朝廷由正式成立者,則朝廷為國家之代表,愛朝廷即所以愛國家也。」);

3.批評執政黨正是為了愛國(原文:「朝廷為國家之蟊賊,正朝廷乃所以愛國家也。」)
今日在香港,有人通過「國民教育」所欲推動的「愛國思想」,包含一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即主張:

1.愛國必須愛黨(例如有人在 《香港再出發》這篇「宣言」中,就企圖論證愛國必須愛黨);

2.批評、監督執政黨被視為「不愛國」、「逢中必反」,甚至「反共反華」的異類;
3.由本身已經喪失了合法性的統治者來定義誰愛國、誰不愛國是很荒謬的。

對比現在這些人的做法,梁啟超的言論可以說是當頭棒喝。


二,要端正人民和國家的關係

我們常常聽到建制派有人說:沒有國,焉有家?強調「國」在「家」之前。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梁啟超就說:「嗚呼!不有民,何有國?」從而擺正了國和人民的關係。

為什麼必須擺正這個關係呢?梁啟超說:「國者何?積民而成也;國政者何?民自治其事也;愛國者何?民自愛其身也。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 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4

他更直言,「愛國」乃源自 「自愛」。他說:「以國為己之國,以國事為己事,以國權為己權,以國恥為己恥,以國榮為己榮。夫愛國云者,質言之自愛而已。」 5

正因為「愛國」是出於「自愛」,所以人民有權對腐敗的執政黨進行嚴厲的批評、監督、更換、乃至推翻,這是梁啟超「愛國論」一個重要思想。他說:

「然則救危亡求進步之道將奈何?曰:必取數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破碎而齏粉之,使數千萬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憑藉,然後能滌蕩 腸胃以上于進步之途也;必取數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廓清而辭辟之,使數百萬如蠹魚如鸚鵡如水母如畜犬之學子,毋得搖筆弄舌,舞文嚼字,為民賊之後援,然後 能一新耳目以行進步之實也。而其所以達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無血之破壞,二曰有血之破壞。無血之破壞者,如日本之類是也;有血之破壞者,如法國之類是 也。中國如能為無血之破壞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國如不得不為有血之破壞乎?吾衰絰而哀之。雖然,哀則哀矣,然欲使吾於此二者之外,而別求一可以救國之途, 吾苦無以為對也。嗚呼!吾中國而果能行第一義也,則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則吾所謂第二義者遂終不可免。嗚呼!吾又安忍言哉!嗚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6

大家都不想流血革命,但是實在不行時,通過流血革命推翻腐敗的政權,這恰恰是愛國人士義無反顧的責任而不是大逆不道的事。對比之下,有人動輒以「顛覆政權」、「危害國家安全」為由拘捕關押政治異見人士,這些做法都不符合愛國的要求。

三,愛國必須先興民權

梁啟超說:「三代以後,君權日益尊,民權日益衰,為中國致弱之根源」。7所以他說「故民權興則國權立,民權滅則國權亡。為君相者而務壓民之權,是之謂自棄 其國;為民者而不務各伸其權,是之謂自棄其身。故言愛國必自興民權始。」8這就是說,興民權亦即政治民主化,乃振興中華、實現近代化的關鍵一環。離開政治 民主化,中國就無從近代化。

梁啟超的民權何所指?很明顯是指:自由、民主、人權。他說:

「國之強弱,悉推原于民主。民主斯固然矣。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民主者何?公而已矣。」

「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無往而不適用者也。」

「於戲,璀璨者,自由之花!於戲,莊嚴哉,自由之神!」

「『不自由,毋寧死』,斯語也,實十八九兩世紀中歐美諸國民所以立國之本源也。」

「自由、民主者,世界上最神聖榮貴之政體也。」

梁啟超認為,民主自由人權的價值有其普世性。他說:

「民權、自由之義,放諸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

梁啟超强调,民主自由这些普世价值,既非西方的专利,中国亦无从逃避,他说:

「民權不必待數千年之起點明矣。蓋地球之運,將入太平,固非泰西之所專,亦非震旦之所得避。吾知不及百年,將五洲而悉唯之從,而吾中國亦未必能獨立而不變。」

今天我們聽到很多人都說,自由、民主、人權這些價值與「愛國」不相容,不但北京這樣說,連香港教育當局也有人在這樣說。他們認為,這些都是西方的價值觀, 不符合中國的國情,甚至說這是西方設給中國的陷阱,所以必須嚴防這些價值的傳播才能堅定「愛國」的立場。筆者懇請這些人士虛心閱讀一下先賢的教導。

如果將來當局硬要推行洗腦式國民教育時,筆者懇請各位教師從梁啟超先生這些論述來確立如何才能夠培養出“勇敢的、名副其實的愛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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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中國古有「忠君愛國」的說法,但這種「愛國」思想,同近代社會的愛國觀迥異,它正是梁啟超批評的「愛朝廷」的另一種說法而已。所以論現代「愛國」概念的源起,學界一致認為始於梁啟超。
2. 見韶山紀念館裡,保存了一本毛澤東讀《新民叢報》(第四號)時的批註。
3. 梁啟超:《少年中國說》。
4. 梁啟超:《愛國論》。
5. 同上。
6. 梁啟超:《論進步(一名論中國群治不進之原因)》。
7. 梁啟超:《西學書目表後序》。
8. 梁啟超:《愛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