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7日星期六

楊凡:流水七八九

一九七三年春,離開倫敦回到香港,結束了五年的遊學生涯。 金髮碧眼的Eric Boman也是七三年第一次來香港,但是他不知道我已回到香港,於是彼此整整四十年沒見過面,自然也不曾思念過對方。這次居然為了找Tina Chow的照片而又聯線。問他對七三年的香港有何感受,電郵中他是這樣回憶:那是八九月的時分,天氣非常的濕熱,汗流到某種程度,就只好接受。我到處都是 徒步,汗流浹背,然後中午回家洗個澡,香港朋友就會開着冷氣房車接我去吃飯,之後又再汗流浹背再次出發。我在香港住了三個多禮拜,寄住的家裏充滿了樟腦丸 味,他們在家裏吃飯全都穿着內衣褲,沒人會說英文。三個禮拜我也開心地過了,但是有時真想喝杯馬丁尼。那年他應該只有二十四五,也算是青春無敵美少年,來 香港體驗一下流汗流浪的滋味,以後就只有時尚不回頭的日子了! 



在回港前的一個禮拜,收到一個電話,對方說是某人的朋友叫周龍章,到了倫敦還沒地方住,於是我請他來家裏作廳長,直到上飛機的那天。他說在邵氏演過孫悟空, 學過京戲也讀過珠海書院,現在住在紐約,除了開間禮品店還在文藝界發展。臨走那天二人還一齊上飛機場,他說你要立志入電影圈,就一定要上新聞,今天從倫敦 回香港,就要引起駐守機場的記者留意。你要穿着西裝,戴副太陽鏡,接着他望見那座大學跳舞贏來的誇張獎盃,說,最重要的是要捧着這件東西,一下飛機就搶鏡 頭,又有話題。信不信由你,我真的照他講的去做。走出海關,還曾在人群堆中尋找記者與鎂光燈,之後發現所有目光都望着我,因為造型太超過,這時我窘得連誰 來飛機場接我都記不得。也可說是〈愈夜愈美麗〉另篇。

回到香港當然第一時間上太子道230號「愛華居」。詩人戴天一直稱讚自己是個很有商業頭腦的 人,只不過他看不起錢,不想賺錢。但是他告訴我應該把些中國的經典老電影拿到歐洲去放映,走在中國熱之前,一定大受歡迎。於是就介紹了電影傳奇人物吳性裁 先生給我。記得和老先生見面是在太子道的「咖啡屋」,吳老先生最喜歡京劇,他聲若宏鐘地向我講解京劇在舞台上時空轉變的奧妙,還有梅蘭芳與周信芳藝術的偉 大,絕少提及自己拍片的成就或貢獻。他說只要對中國電影文化有好處,他拍的電影我都可以拿到法國去放映,不用付版權費。說到做到,於是和沖印公司職員上吳 老先生開的「北角凍房」提取底片。哇噻!一開倉,全是中國電影傳世之作。隨便數一下:《松花江上》、《我這一輩子》、《哀樂中年》、《夜店》、《生死 恨》、《斬經堂》、《誤佳期》……十來部影片底聲片俱全。影片做完三十五厘米拷貝之後還加印十六厘米,趁着這個好機會戴天胡菊人石琪陸離加上胡燕妮康威尹 懷文等大家看了個飽。正當準備和法國聯繫之際,吳家大公子打電話來,說是文化大革命還沒完結,這些影片暫時要收回,一切費用吳家負責,非常抱歉。當時雖然 覺得可惜,但是能看到這些名片的新印本,也足興奮好一陣子。

既然不能把中國的電影帶到法國,於是就找 Gilbert de Goldschmidt想辦法把他的法國片子帶來香港,這位法國電影的貴族就讓我在香港放映了《故夢》、《秋水伊人》、《鈕扣戰爭》、《儍瓜行運一條龍》 和《林丁丁迷路》,其他的《青梅時節》、《天上人間》及《紅氣球》又是別家的藝術。我和Gilbert的友誼一直維持到他離去。

像戴天一樣,我也 是一個不太喜歡做生意的人,懂得賺錢但不喜歡去做,喜歡創作,獨來獨往,不要牽掛。於是把電影發行公司結業,買了架哈蘇相機與一套broncolor燈 光,就開始正式的攝影生涯。別問我在哪兒學的攝影,也別問我哪兒學的電影,都沒學過,但是好像都懂一些,最主要是有自信。於是記得第一個登報徵求的助手, 也是唯一來應徵的人,是位女孩,她的名字叫做Estella。我說她得像男孩子一樣的工作,於是替她換了個英文名字Jo。Estella總共做了四年的 Jo,直到我在七九年關閉攝影室到中國大陸尋找新靈感。七六年在大會堂開了一個攝影展覽,還是有了許多明星來捧場,陳雲裳、白光、秦萍、胡燕妮、蕭芳 芳……芳芳還買了一張我收藏的Barry Lategan照片。她指着那張蘆葦草中的裸女,問是否我拍的,怕她不要,就冒認是自己拍的。芳芳,現在告訴你真相,可以任價退貨。整個展覽的主打是沒穿 衣服的亞當與夏娃,夏娃是海報上的余莎莉,亞當卻是當年紅遍體育界的足球先生鍾楚維。

林翠講的沒錯,我知曉不停 的給自己製造機會。在七七年的春天,到了紐約去實行二個月的自行攝影進修,認識了首席模特兒Billie Blair,給她拍了鍾意的照片,就一傳十地在大都會時尚起來。信不信由你,在紐約居然寄住在周龍章家中,他說倫敦住我家,紐約得住他家。他住在四十二 街,那時還是龍蛇混雜之地,但是他住的那幢四五十層高,屬於紐約市政府,搞文學藝術的才有資格進住。江青也住在那裏。他的房子面對着整個赫遜河,煞是好 看,房間裏擺滿了戲曲的道具擺設與照片,其中有一張大照片,他反串小青,有一美女扮演白娘,他說那是李麗華,我看不像。他有位老太太粉絲,每個禮拜上來替 他打掃還做文書,我說從沒聽過花甲義工,他說豈止,老太太連布魯克林的房子都留了給我。那時他開始做「華美藝術學會」,怎樣的性質我不太懂,但是還會搞演 出,看了一場他的反串演出,我說以後最好別反串,他也答應。怎知日後食言,不單做過白蛇郭小莊的青蛇,甚至反串童芷苓的「武則天」。

離開紐約時, 那些美麗的巧克力女郎們請我吃飯歡送。她們好玩地訂了架像遊艇似的卡迪萊克來迎接,葡萄美酒盡興而歸。這些美女們,一個做了"Vogue"的封面女郎,一 個做了羅拔狄尼路的女朋友,一個Alva Chin在「臉書」上見到,居然三十餘年還是老樣子。至於最合緣的Billie Blair則反璞歸真,做了傳教士。而我在這自行進修的兩個月,居然悟出些關於藝術人生的奧妙。並沒有刻意到紐約鍍金,但是回到香港之後攝影工作確實增 長,於是兩年之後又做了另一個改變。

一九七九年放棄了有關時尚的攝影,首次回到中國大陸接觸孩童時夢中的黃帝故鄉,感動之情盡在《少年遊》一書,可能稍過唯美,可能不足寫實,但是情感卻是真誠。之後再往西藏二月,又有新書出版,這時已踏入八十年代,也是陶傑感受的香港盛世。

盛 世肯定需要歌舞昇平,而林子祥就是八十年代音樂人的代表,他能唱能寫還能演,再加上第一任夫人吳正元懂得形象經營,林子祥既是音樂界的知識分子,又是市井 百姓的親切偶像,走在街上,萬人空巷。香港第一個大型本地歌星演唱會就是林子祥在伊利沙白體育館,梁淑怡監製,當今影后葉德嫻和陳潔靈任嘉賓,我則負責海 報與紀念冊,拍照都花了三天三夜絕不誇張,成果當然是一票難求。當年林子祥的電影也是膾炙人口,和鍾楚紅的《英倫琵琶》、林青霞的《我愛夜來香》、張艾嘉 的《最愛》不單是叫好叫座,更有動聽的主題曲,繞梁三日,他在台上配誰唱都好聽,一下鄧麗君、忽兒徐小鳳、抑或甄妮。

對我來說,甄妮就是八十年代 皇冠上的那顆大鑽石。混血美好的基因全都在她身上發現,漂亮性感歌聲好,再加上敢做敢當直言快語的丈夫性格,叫人又愛又恨。於是想起一則有關甄小姐假鳳求 凰的傳言。有位女強人大家姐對她說:「人稱我為女中丈夫,你又是女人中的女人,正好相配。」可惜她忘了甄小姐的脾氣正也是女中丈夫,當然二人沒配對。甄小 姐對人好的時候,那可是好得了不得,我起碼受過六七年這些「好」的福份,連同着我那在美國的周龍章,也沾上不少這「好」字。

話 說那年甄妮要往林肯中心舉行慈善演唱會(以前這種地方只是望塵莫及,後來世界小了,一切都變得有可能),我和她事先飛往紐約拍攝海報照片。來到紐約當然介 紹她給周先生龍章,認識的當晚正是萬聖節,小姐說大家一齊去格林威治走走,看看熱鬧。到了那裏卻是人山人海,我開始擔心小姐走丟了,周先生說別怕有我。不 知他們二人有心或無意,真的走丟了。趕緊回到酒店等小姐,又找不到周先生,把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等到臨晨四五點小姐才回酒店,說是和周先生喝了杯咖 啡,我說周先生和你談了四小時他的感情問題?她但笑不語,沒透露半點風聲。甄妮小姐就有這點好處,想要口緊,滴水不漏。

那次在紐約,周先生說有個 中國畫家在紐約,需要賣畫討活,可否贊助欣賞肖像一幅。小姐二話不說,支票一簽,就讓周先生約會畫家寫真。這位畫家的名字是陳丹青,當下文學才子,天價畫 家。但是我沒看過那副畫,周先生說過的許多東西我都沒見過,包括老太太送給他在布魯克林的那幢房子。

我的朋友葉蒨文前往大西洋城演唱途經紐約,自 然也由我引見周先生。周先生當然也曾向葉小姐傾訴他感情的煩惱,似乎葉小姐興趣不大,二人友誼自然不可與朱玲玲同日而語。我是葉小姐來香港認識的第一個 人,音樂界的林子祥和電影界的徐克都是由我介紹,至於她後來怎樣做了林太太則是他們自家的事。不過葉小姐可真是一個直性的人,敢愛敢恨,不過似乎我認識的 女人,個個都是如此,還是女人遇到了我,就變得如此?在葉小姐還沒成為天后之前,我們的朋友Judy孫說,莎莉的歌唱得那麼好,即使紅完之後,只要有一首 好歌,又會再紅。今年莎莉五十,天后之後,音樂回歸,希望她紅完再紅。

八十年代雖然不是我個人的盛世,卻也是圓夢的十年,我終於拍成了電影!

進 入九十年代,國色天香的代表就是鞏俐小姐。朱牧夫人韓培珠在大陸投拍《秦俑》由鞏俐張藝謀主演,在當年改革開放後的中國,也算是破天荒的巨片,如今看來更 是夢想不到的卡士。當時二人來到香港,張藝謀的野心就是要看盡天下電影影碟,管他有無中文字幕,只要畫面素質好就行。鞏俐的野心就是要看着張藝謀開心。二 人郎才女貌,羨煞香港電影物質人。當時覺得中國電影的前途就在這二人身上。那時候的鞏俐不同一般,影片去康城參加影展,香奈兒(亦或是狄奧)贊助服裝,穿 完後原裝退回,一件不留。香奈兒的職員說,那來這麼氣派的女明星。巴黎"Vogue"給她做專訪,不肯進棚梳頭化妝,於是情商楊凡借用《美麗傳奇》玉照一 幀。那時的鞏俐來香港拍《夢醒時分》,和張藝謀兩地分隔,或許可用「相思」二字,因為她對朱珠說:「要是張藝謀背叛我,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好不剛 烈。他們後來分道揚鑣,二人在電影界的影響力卻絲毫不減,沒讓當年看好他倆的人跌眼鏡。
不多久鞏俐就定居在香港,聽說結了婚還養了狗,愛人當然不 是張藝謀,住在寶雲道附近,和我的朋友賈安妮很熟。安妮小姐古道熱腸,一直鼓吹我和鞏俐小姐合作,我也一直很喜歡鞏俐,於是問道於古老師蒼梧。古老師馬上 拿了篇張愛玲的《色.戒》給我,說:「是它,就是它。」看完之後感覺不大,但還是將小說給了鞏俐。於是安妮在家請鞏俐黃先生和我吃飯,鞏小姐問是甚麼吸引 我要去拍這故事。我回答不出,就說別談拍戲吧,安妮家中起碼有四五隻狗,於是大家玩狗談狗開心了一個晚上。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鞏俐,之後她就走上國際巨星 之路。

一九九○年在北京替李翰祥造像,問我這趟還有哪些人,我說有吳祖光、新鳳霞、張君秋、袁世海、鞏俐、張藝謀等等,他就講起第一次見到鞏俐來 試鏡《西太后》,那時還是學生穿着牛仔褲,坐在一角不言不語,但是一看就與眾不同。於是簽她演桂蓮,誰知戲拍了一半忽然傳來消息她的片子《紅高粱》得了柏 林金熊獎,這才知道這個不聲不響的女學生原來已經演過女一號。

《紅高粱》的男主角姜文也曾和《西太后》的劉曉慶 戀愛。那天曉慶帶着姜文上旭龢道一號,姜文一臉不在乎的神情,曉慶說這男人就是這樣的表情,但是非常好的一個人。於是令我想起《原野》時期的劉曉慶,葉劍 英女兒凌子導演帶着來拍《號外》封面,也是不苟言笑,凌子說她像隻貓,要順毛去摸。曾幾何時曉慶就做了西太后,郵件只寫「中國劉曉慶」就能收到。曾幾何時 姜文拍了部《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在戲院看了五遍。曾幾何時,姜文成了中國最賣座的導演。

九十年代到了新加坡拍了姚奇偉監製的《妖街皇后》,這部 影片是我電影事業的轉捩點,從此走上票房毒藥的不歸路,但是卻得到創作上的自由滿足感。步入二十一世紀,某年帶着《妖街皇后》上紐約MoMA特映兩場。當 然又見到周兄龍章,告訴我他主辦的「華人傑出藝人獎」現在多麼重要,所有中華藝術家都巴結想在林肯中心一站,在紐約市長手中拿這獎。只有你,當年頒給你和 斯義桂,目的是讓《少女日記》好歹有個獎牌,你卻不來領獎,枉費我一番好意。對了,明年我想頒給白雪仙,你跟她熟,替我說說。對了,你明天走,我一定要來 接你送去機場,你中午的航班那我早上六點半就得來接你,你知道,現在紐約機場檢查多嚴格。

這晚我不敢閤眼睡眠,生怕第二天趕不上飛機,哪有五個半 小時前去飛機場的道理?但是911之後,任何事都不一定講理。第二早,周兄龍章準時六點半來到,上車後第一件事問我可否向白雪仙說項領獎,我說當然沒問 題,然後二人又閒話不停。車子到了四十二街,周兄忽然說他可能記不起往機場的路,怕迷路耽誤我時間。我說沒關係,於是在大馬路上就換了架的士。到了機場順 利辦好登機手續進入登機門還沒到九點,於是打個電話和周兄又東長西短。上了飛機,閉目養神,忽然想起,周兄龍章在紐約住了起碼超過四十年,這條往甘迺迪機 場的路似乎從來沒改變,怎麼忽然記不得路了?第二年仙姐當然沒去紐約林肯中心。
這筆流水帳,看得懂嗎?林美人常說我一出現在「蘋果樹下」,版面就像孕婦,這次可真是瓜熟蒂落。以後的版面就交給林美人和她的朋友們負責,聽說林美人開始寫新詩,那也是版面瘦身的好辦法。看不懂的話可得再讀一次,因為下個禮拜開始就是我的悠遊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