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6日星期六

郭梓祺:以影像抵抗——記錄當下,重塑往昔




宋人蔣捷說﹕「流光容易把人拋」。時間力大無窮,輕輕就能把人拋擲到百里之外。在穿梭的時間裏,人可做的事,便是遺忘或記憶。加了租價,拆了大廈,在香港,滄海桑田早由想像成了事實,在流動的空間裏,人可做的事,便是流徙或暫留。早前看了兩部香港電影,本以為南轅北轍,沒有牽連。又一次錯了,因為他們關心的,都是這城市裏頭默默抵抗時空流動的人,兩片最終還在六四相遇。

第一部是許鞍華1999年拍年的《千言萬語》,在「這一代的六四」電影會重看。第二部是麥海珊今年完成的錄像作品《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二人固然難以相提並論﹕許鞍華是傳統導演,長於磘事,對電影語言的探索不多見;麥海珊在影像與聲音卻有許多試驗,就連映後討論有人叫她導演,她也渾身不自在。

取徑容或不同,但她們卻同樣在這變動不居的城市,以各自擅長的拍攝方法,記錄或重現不甘隨眾浮沉、還希望做點別的事的人。時間兇猛,空間壓迫,沒有人可以安歇,沒有一刻可以暫留;人和城市的輪廓,都稍縱即逝。麥海珊記錄當下,許鞍華重塑往昔,反過來,其實都在以影像抵抗。

《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

錄像作品看得不多,今次看完《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卻少有的覺得骨肉勻稱。作品以訪問為主軸,圍繞3個獨立樂手及3個地方,麥海珊則在中間以旁白和影像如浪穿插。跟她上一部作品《唱盤上的單行道》比較,《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更加親切平白。學院的痕跡,從書本節錄與引述,退隱成處理各對象時的不同方法。不論是蒐集資料、拍攝人物,還是考察地方,她都試圖摸索出一一對應的手法,放在3段分立的結構裏頭,也不至蕪雜。

或因阿P性格的關係,第一段拍來閒散又不失機鋒,同時側寫了更多獨立樂手的處境。當活化工業大廈的政策,跟阿P展現的閒散並置,我們就不難發現,在這個城市,其實沒有不被干擾的安閒、落後或委靡。人總會因加租被打發,樓宇會遭拆毀,社區會被翻新,城市一覺醒來,已經認不出自己了。是故這段拍攝觀塘的畫面,用上質感粗糙的超8毫米攝影,便頗有俛仰之間已為陳舻的感覺。中間Dejay的一段,雖然相對較為扁平,有時節奏也略急,但她重回面目全非的石蔭鸷唱歌,中途卻被路過的途人打斷的一段,也很好看。

第三段的Billy選擇的地方既然是文化中心〈自由戰士〉旁的廣場,他在此段的後部才現身就很合理。地方比人大,不在他的面積廣闊,而是因為他負載了一個個積壓下來的信息﹕那裏是「異議聲音」的聚合之處,聲援艾未未遊行之終點,《字花》六四詩歌音樂會之場地,每年六四都有人在雕像旁放下白花;去年,更有「活化廳」把雕像的名稱從《翱翔的法國人》還原為《自由戰士》的行動——以幾米高的黑布將之包裹,重新揭幕;行動一瞬即逝,有人好好記錄就更重要。浪奔浪流,影片中的當下,又已成了擁有一年生命的歷史,往後還會不斷成長,繼續與官方的隱諱抗行。

但撇去儀式,廣場平日也是人來人往的公共空間。麥海珊問了幾個問題,然後試圖以觀察和探問回答。閒時誰人會來廣場,來到又做什麼?由此引伸,廣場其實是什麼?如果自由是要素,那自由又是什麼?至此,Billy才在63日晚上的《自由戰士》身旁唱歌,此時此地,意義便更圓足,3個人於每段最後寫下那些關於「自由」的想法,到這裏也有更安穩的著落。獨立不一定等於好,正如3人的音樂我不是全都喜歡。但這非重點。在香港這樣的環境,有人堅持與急促浮動的時空對抗,竭力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最少值得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知道,匯聚力量。

《去日苦多》與《千言萬語》

雖然風格不同,但《在浮城的角落唱首歌》令我想起許鞍華在1997年與崔允信合導的《去日苦多》。同樣是三線訪問,《去日苦多》分別訪問了許鞍華、吳靄儀與詹德隆。3人憶述了各自的成長經歷,包括讀書生活與六七暴動,中間也以影像重現了舊日的城市風貌。97前夕,城市和裏頭的人,當然都浮動難安,所以對我來說影片最深刻的問題,便是平空而來的簡單一句﹕「打不打算走?」。聽見問題,當時的人都心裏明白。可惜《去日苦多》拍來過於隨意,否則一定更具時代意義。10幾年前是政治上的浮動,今天則是空間上的浮動;當天還不肯定應否久留,今天卻是希望暫留而不得。但空間又真能與政治分割嗎?不是政治經濟合流而催生的高地價政策、地產霸權以及形形色色的壟斷,我們的生活空間會如今天壓迫,城市空間的記憶又會給抹平得如此乾淨嗎?

許鞍華的作品我沒全都看過,但對上一次走進戲院,出來時會心懷敬意的,卻是因為她的《桃姐》。今次重看《千言萬語》,完場時也有同樣的敬意。他們都不能算是世上第一流的電影,但在香港這個少有把電影看作文化或藝術的環境,有人這樣平靜克制以鏡頭對準生活,忠誠地訴說這地方的故事,已經很值得尊敬了。

《千言萬語》的背景設在七八○年代,以艇戶女子蘇鳳娣與李紹東的一段情,以及為社會公義奔走的邱明寬,和以甘浩望神父為藍本的甘仔,扣連香港十幾年來的社會運動,歷經油麻地艇戶示威被捕、水上新娘被遣返等,間以莫昭如幾段關於吳仲賢的街頭劇。劇中人物都有各自的流離與迷惘,有理想也有缺欠;在動盪的時勢,命運都無可避免會受環境左右,風高浪急,有人沒頂,有人存活,誰都不能獨立於時代之外。

比搵食重要、比自己大少許

今回重看《千言萬語》,我最喜歡的一段便是這個旁支﹕話說邱明寬不甘長期在建制外抗爭,結果成了區議員,有一回還接受電視台訪問。訪問結束,導演便走到乒乓波䒷旁抽煙。飾演這導演的,正是許鞍華,彷彿就是昔日拍攝《獅子山下》那個許鞍華。蘇鳳娣走過去問她,那麼多東西可以拍,為何要來拍我們?許鞍華不經意地回答﹕「搵食嘛」。

這回答真厲害。正如拦子華說的,「搵食鎹」不知是幾多香港人生活的金科玉律,不證自明,無堅不摧。冷嘲世情的人,總是口說搵食,又真的只去搵食,所有理想與堅持,都必須服膺於這條最高原則,有時甚至會嘲笑自己從前冒雨上街的滿腔熱血,或認為所有抗爭都是多餘,覺得不專注搵食的人都在破壞和諧穩定。許鞍華卻是口說搵食,但又做著比搵食重要、比自己大少許的事情。若非對香港與裏頭一些人有切實的關注,真的就只為「搵食嘛」,她根本不會拍攝牽涉大量資料蒐集等硬功夫的《千言萬語》;她在戲中飾演的導演,也不會特意訪問那不起眼的區議員。但這樣一來,我們就少一部富有歷史感的香港電影,少了一個回溯城市的機會;任香港再流動不居,也不是一片空白,因為除了搵食的人,這裏從來都有人做覑別的事,在某角落唱著別的歌,拿著攝影機記錄別的人,或在生活的不同環節,默默延續著抵抗的精神。

六四與我們的自由

記錄當下看似容易,內裏卻牽涉很多選取,對現實要有準確的觀察之餘,偶爾也要有從日常事物看出詩意的觸覺;重塑往昔,則要對歷史的肌理有足夠把握,否則只會成為流俗的懷舊,歷史事件都成了閃耀的噱頭。所謂當下與往昔,當然互相依存,難以捨割。這兩部一古一今的香港電影,末段都跟六四有關,似乎城市自有記憶,魂牽夢縈一樣圍繞底下的人。但如果六四除還象徵理想的萌動與連帶的打壓,還代表思想及表達自由的綻放與緊接的綑綁,則他必然除了是往昔的事,也是當下的事,將來的事;曾經發生,繼續發生,如同李旺陽之遇害,以及無數為了他人的自由,犧牲了自由乃至生命的人。

在上周日為李旺陽申冤致哀的遊行中,便很覺得我們今天仍然擁有的自由,包括集會示威之自由、表達想法的自由,全都相當脆弱,可以因為權力的無理伸張而遭抑壓。2萬多人到了中聯辦門外,只為到正門獻花致意,警方卻仍不開路,故意堵塞交通,硬要把人潮塞在窄路之中,引人突破無理的管制,引發可以放在新聞的衝突。雖然這是慣常手段,但面對義士之死,與市民或義憤或哀慟的心情,不是低裝一點了嗎?遊行的人希望流動,卻被精心的部署與嚴密的監管,刻意阻塞滯留,好被悶熱和疲憊消磨打發,可見空間其實不會與政治無關,而決定權從在都不在人們手中;擁有權力與武力的人,總能要你停就停,等就等,行就行。另一個不是民選的政府下月上任了,我們不抵抗束縛,擁有的自由只會愈縮愈小。最後還是有話要說﹕希望所有沉冤終都一一雪清,幾代人以自由和生命換取的理想,早日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