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3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風水輪流轉



幾個月前是唐英年因為大宅僭建灰頭土臉,今天輪到當時理直氣壯說家無僭建的梁振英原來亦是同道中人,而且不是一件污兩件穢是六件之多。在七百萬巿民腦海裏,這半年香港政壇當特首的、競選特首的、準備當特首的都是一身羶臭屎密軃到頭來紙包不住火穿煲。曾蔭權的省港澳海陸空已然成為特首史的必要成分,唐英年的巨大地下行宮是一項紀錄,梁振英昭昭說明「我無僭建」還因着唐宅地宮而民意大幅茘升如今變成香港選舉史最大的競選謊言。香港真的是無人歟,只有這類人才能當特首?

牛死送牛喪的中共掌控下的政治便是如此——塞你一個就得強行吞下——董建華已矣,曾蔭權要不要飲咖啡是後話,可梁振英呢?未來至少五年我們上面的便是此人。

清末吳趼人在一百○八回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寫過這兩段,堪作回歸十五年的注腳﹕「只因我出來應世的二十年中,回頭想來,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那空心大老倌,居然成為上海的土產物。這還是小事。還有許多騙局、拐局、賭局,一切希奇古怪,夢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現——於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

傷感乎?同意乎?

今年參選特首的三人,到距離登大寶僅七天,竟然三中其二都犯了僭建,只有一個身家清白——唐英年九龍塘地宮在先,梁振英山頂地庫在後,幸而何俊仁未是「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周五晚上,我想起年初泛民一些人批評何俊仁參加特首選舉是與賊謀皮,然而天地難料,唐梁先後失足,謊言一個比一個大,倒過來映照出泛民的何俊仁最冰清玉潔。沒有平地顯不出高山,何俊仁身高丈量都在唐梁之下,人們萬萬想不到的是何俊仁的道德人格此刻遠高唐梁十萬八千倍。

何俊仁道德人格遠高唐梁

梁振英是列根派掌門人,行事有着Teflon的滑不溜手特質,也許是長年在野,細緻琢磨想東西時間較多,心思縝密得駭人,一句半句話很難讓人逮住。西九事件的立法會調查,我看了幾個上午的會議直播,大狀如林的委員會沒他奈何。我想,從刀筆吏的能力而言,梁振英堪稱一流,文字語意玩得出神入化,還有是讓大陸某些人為之心領神會的字眼,如「方方面面」,如「到群眾中去」,北京來客必會撫鬚微笑孺子可教。文字的流活在梁振英的辯才和機謀看得出來,香港傳媒派出追訪的年輕記者完全不是他手腳,這些當梁振英跟着廖瑤珠初涉政治時仍未生下的年輕人,幾個照面就給耍走。梁振英唯一吃癟的是唐英年辯論時指摘他說過派出防暴隊鎮壓和商台牌照的那幾分鐘。然而不過就是額角滴汗的幾分鐘,而已。


興許是英美語系裏的Too Good to be True,山頂大宅僭建醜聞爆出後,梁振英的政治蜜月期未曾開始已結束。這裏所說的「結束」並非單一含意,梁宅僭建醜聞一直發展到周六上午,其間我極為留意各個政治族群的回應﹕泛民不分激進溫和都同仇敵愾,只差沒說要吊死梁振英;中產接近建制的自由黨劉健儀對梁振英說「無心之失」表示難以信服。這些政治人物的反應社會基本上可以預見,泛民是理念上的本質對立,自由黨是因為芥蒂和直選的誘因。最有意思的是親中系統尤其是民建聯和工聯會,我翻查了周四到周六的非中共系統報章,也許蒐集不夠齊全,找到民建聯只有劉江華回應,不多,兩次——六月二十二日﹕「公眾期望專業人士及高官熟悉法例,政治敏感度亦應較高,若梁不清楚解釋,對他日後施政構成困難」;六月二十三日﹕「梁振英大宅有多處僭建,問題比較嚴重,我相信他一定知道地牢是僭建,應清楚交代。民建聯重視特首的操守和誠信問題」。

按理說,以香港的親中政團的行為模式,梁振英被揭僭建,他們必會出來講幾句和稀泥式的評論。原因很簡單,大家都是道上同志,且特首選舉前三天的三月二十二日,民建聯中央委員會決定全部一百四十七張票都投梁振英,這豈止是一條道上的朋友,簡直就是生死之交了。可是到周六上午,民建聯仍沒有死撐梁振英的明顯意圖,給人的感覺是綰着手看戲。雖說政治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可是怎說梁振英都是七天後的全港之首,民建聯又是梁振英六百八十九票裏的大戶,這種袖手式的回應令人想起「為什麼」這三個字。

親中系統大體默不作聲

我無法以同志死生之約的層次來理解民建聯舻近冷漠的回應,我只想到一點,這裏頭是不是說明民建聯與梁振英的真實關係便是如此?若是,梁振英上台之後,恐怕不易擺平民建聯,取而代之的是逐項議案計數的貌合神離。這種以利益為膠合劑的政治結合,欠缺了真正的志同道合。從一九六七年暴動至今,左派系統最令人質疑兄弟關係的,梁振英僭建這一回可以說是其中之一。到底是什麼原因,我無法一箸中的,是因為曾鈺成有意參選特首最終打住的後遺症?是這兩檔人根本是各有想法各懷心事,說不上是戰友?還是僭建醜聞會在九月立法會選舉拉低得票率?

我無法知道周五和周六兩天左派對僭建大體默不作聲的原因。不過,在過去幾個星期的〈周記〉裏我提到一樣﹕梁振英不一定是中共所相信的人,可能只是中共要用的人。若是,相對於此,梁振英肯定不及根正苗紅的曾鈺成。根據這一邏輯,梁振英和左派處於正統和非正統之間,在極為講究論資排輩以及出身的香港左派圍內圈子,梁振英能否把傳統左派一一承下,是他以後管治的其中一個要素。客觀上,梁振英在政治助理以及副局長的招聘出現起伏,有人中空寶失意而還,也有人覺得口不惠實不至。梁振英上台之後,如果傳統左派處處認真,苦日子有得他受。

僭建違傳統左派核心價值

香港傳統左派雖然在六七暴動後四十年換了人間,但基本價值仍在,講究的是同一屋簷下。讀過一點《資本論》的必定知道出處在哪;志同道合,講的是共同政治價值和道德價值。說出來也許會惹人發笑,但事實確是如此,到左派機構工作的新人,只要涉及街外工作,從推銷員到新聞記者,上班第一天,上司的教訓是「不可以收利巿/黑錢」。《文匯報》前僱員周奕在接受《壹週刊》訪問時說,那年代,馬主給馬經記者利巿、社團給突發記者利巿,左報記者不能收。今天看來,不給利巿給你幾個股票號碼一樣過骨,但至少限度不能明刀明槍的收錢搵着數。這所以程介南當年在傳統左派圈子引起如斯巨大反彈之故,原因不單是從中搞到錢,而是「把愛國力量搞臭」。左派一些人明瞭時代在變形勢在變,然而能夠拿得出去見人的便是「不貪」。因此,縱然可以有其他的解說,我不能想像曾鈺成或譚耀宗會出來公開說僭建沒有問題。因為這觸及了傳統左派的核心價值。

香港這二三十年天翻地覆慨而慷,各式「愛國人士」陸續出籠,有忽然親中,有突然變紅,這些人各有各迎流而上的泳道。這是中共上世紀八十年代與英國鬥爭時的政治拉攏,實利上的各取所需多於心悅誠服的投入。在這一點,香港比起不少地方的左派都太遜了。這幾天,我在YouTube找到兩段片子,看了之後感慨良多,尤其是對香港今天的一些忽然愛國一族上位,以及他們上位後的嘴臉。這兩段片子都是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二○○八年向華倫比提(Warren Beatty)頒發終身成就獎的片段。片段之一是克林頓上台發言,片段之二是華倫比提得獎後的講話。如果有人說美國人搞政治一塌糊塗沒有立場,看了這兩段片,必不會作如是觀。

華倫比提是美國影壇第一號自由派,一九八一年憑《亂世情天》(Reds)演而優則導奪得奧斯卡最佳導演。克林頓在舞台上說,他自小是華倫比提影迷,一九七二年,美國大選,他替民主黨候選人麥戈文助選。克林頓想說服家鄉一個十九歲年輕婦女投民主黨一票。那婦女說,你休想我支持民主黨。克林頓問,你要怎樣才投民主黨。婦女說,你讓我同華倫比提漫步海灘。這是分明強人所難,但克林頓不怕煩,跑去找當時得令的大明星華倫比提。三十分鐘之後,華倫比提與那名婦女在海灘走了一百碼;自此之後,那婦女從一九七二年一直到二○○八年大選,都投民主黨的票。

華倫比提對自由派矢志不渝

克林頓說的是真事,但更值得敬重的是華倫比提的自由派矢志不渝。當阿爾柏仙奴介紹華倫比提出場時,會場響起的是《國際歌》。矯情了些?真正令人動情的是當華倫比提說到他七十歲了,仍然是支持增加公共開支的死硬自由派,自己是「一個當自由主義是潮流時的自由主義者,是一個當自由主義不是潮流時的自由主義者」(I was a liberal when it was fashionable, I was a liberal when it became unfashionable),全場起立致敬。

在美國要當左派有憲法上的自由,但卻沒有辦法讓你在右派當道的社會找到好日子。這是事實。華倫比提是異數,既是大明星又是左派,本來,以他的條件要右傾找更多着數有何困難,但這個人就是沒有。我有時覺得,這些在資本主義過着好日子的人支持社會主義是政治上的悠閒;可是時日久了,卻往往對他們的堅持萌生敬意。為的是美國聯邦調查局不會因為你是大明星就不竊聽你的電話,反而是加倍的盯梢追蹤。那是需要成本的﹕沒有人找你拍電影,沒有人會找你拍廣告。沒有又食又拎,檢了便宜還賣乖,像香港的一些人。

  
克林頓演說
 


 華倫比提得獎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