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6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沉默的大多數」



讀報看新聞,隱約有種朦朧感覺﹕美國式的政治手段已經來到香港。想起的是尼克遜,美國總統,一九七四年八月九日辭職,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任內辭職的總統。美國憲法在他手裏便宜行事,一九七三年十月二十日,調查水門案的特別檢察官科克斯要求白宮交出總統談話錄音帶,尼克遜不允,下令司法部長理查森解除考克斯職務。理查森抗命,寧願辭職;尼克遜要副司法部長盧卡柯斯革除考克斯,盧卡柯斯也抗命,當場辭職。事發星期六夜,史稱「星期六晚大屠殺」(Saturday Night Massacre),是美國法治最黑暗的一天。

香港巿民對這位墓木早拱的美國前總統也許無甚印象,有的也是他在水門案的隻手遮天和其後在國會彈劾前夕辭職。我想到是他的權謀和胸襟。一九六九年,尼克遜入主白宮不到一年,反戰怒潮風起雲湧,知識分子及傳媒口誅筆伐出兵越南是錯中之錯,若不撤軍後患無窮。尼克遜上台僅九個月,面對的是難以統合的傳媒、不能駕馭的知識分子,還有是神出鬼沒的越共。尼克遜智囊包括白宮幕僚長霍爾德曼,此人心計重,是尼克遜的死士,他想到了一條出路。

一篇演說虜民心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三日,尼克遜發表演說,「今天晚上,我要向你,偉大的美國人民裏的沉默大多數,我懇求你的支持」(And so tonight, to you, the great silent majority of my fellow Americans, I ask for your support)。這是出奇不意的一着,到今天,美國政治學者依然孜孜不倦說到這個晚上的總統演說。第二天,如潮信件寄向白宮所在的賓夕法尼亞大道一千六百號,如浪電話打到白宮總機,尼克遜得到二戰退役老兵支持,獲得中部西部和南部保守白人的奧援,還有是極少染指政治的白人藍領和住在巿郊的中產都向尼克遜伸出援手。尼克遜在民意戰一下子擱倒自由派傳媒龍頭《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大獲全勝。一年後,著名記者白修德(Theodore White)總結尼克遜這篇〈沉默的大多數〉演說,指出美國傳媒、思想家,以至具影響力的人都沒有這種經歷﹕完全被隔絕在不作聲的大多數國人之外。白修德是二戰年代的著名記者,日子不是白過的,一語道破尼克遜的問題是他演繹了沉默的美國人的想法(Mr. Nixon's problem is to interpret what the silent people think)。

尼克遜是一代梟雄,出身寒微,考進杜克大學法學院後一直半工讀,畢業後經濟不景,律師這行頭不好過,他把心一橫以每案五塊錢美金接官司。其後轉戰政壇,一九五二到一九六○年是副總統,一九六○年角逐總統,以極小差距敗於賣相比他好一百倍的甘迺迪。尼克遜不服氣,回到加州選州長,又敗,那是他人生最不得意的日子。他惱傳媒葬送他的政治生命,尤其是美國廣播公司(ABC)的特輯《尼克遜的政治訃聞》。於字義而言,這是極不客氣的標題,不過在一貫自由派當道的美國傳媒來說,他們對右派或保守派政客從不留手。尼克遜在記者會當場發飈,拋下了傳誦到今的一段話,「You won't have Nixon to kick around anymore because, gentlemen, this is my last press conference」(你們再也沒法把尼克遜玩弄股掌之間了,因為,各位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記者會)。

美國知識分子至今仍然沒有原諒尼克遜,是因為他撒謊成性,道德人格和政治人格低下,從知識分子對他的稱喚便可知,Tricky Dick,蠱惑狄克,稍諳美國俚語的都明白這句語帶雙關。總統如此被人奚落,尼克遜是第一個,連帶幕僚也受牽連,比如前些年去世的專欄作家沙菲爾(William Safire),離開白宮後要到《紐約時報》寫專欄亦無門;尼克遜政府的新聞官莎耶(Diane Sawyer)之後加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有人質疑電視台搞什麼鬼。尼克遜說好了永遠退出政壇,結果一九六八年大選他忽然又出來,還一舉奪得入主白宮的金門匙。這是自由派四十年來的確鑿罪證﹕說了不涉足政治,六年後一頭鑽進白宮。

美知識分子不諒

平情而論,尼克遜比他以後任何美國總統的視野恢弘得多,一九六八年人們還不知什麼叫環境保護,他已設立環保部門;他打開中美關係大門,扭轉中美蘇大三角格局;他下令越南戰爭越南化,埋下撤兵伏線。但尼克遜更懂得玩政治,他討厭傳媒,美國出兵越南,今天從任何角度來說都是錯誤,雖然出兵是民主黨總統甘迺迪的事,可是尼克遜把這擔子留在美國人民肩上。尼克遜沒有細究出兵錯對,他是從人們反對他來思考問題,認為自己做的都是對的。這種唯我獨尊的思想,辭職後仍然沒變,他一口氣寫了近十部書,沒有一個字為過往道歉。

尼克遜好學博聞,掌握大局能力極強,一眼看穿美國內部矛盾——沉默的大多數這招用得巧,反戰運動爆發時集中在大學區,焚燒徵兵證是六十年代校園運動象徵;黑人也反戰,因為黑人若當兵,多會在軍營吃盡白人苦頭;以地域劃分,東北部和西部是自由派重鎮,所以反戰在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變成社會運動,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反戰運動最高潮時學生攻進校長室。可是,除此以外,美國大部分地區另有想法,中部、西南和南部是農業州,有當兵傳統,加上新興中產階級政治保守,尼克遜相中這批對示威感到煩厭的白人。這些人戰後胼手胝足目擊美國成為世界最強國,冷戰催生這些新保守主義族群——六十年代的美國,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有人卻認定蘇聯紅軍會繞過阿拉斯加直撲美國,也有人視聯合國是陰謀推翻美國的國際親共組織。

看中煩厭示威者

這些人就是不喜歡示威抗爭,霍爾德曼看到這穴門,尼克遜一箸夾中。一九七二年大選,沉默大多數發酵,尼克遜得票橫掃千軍,順利連任。當他準備在白宮再住四年之際,沒有察覺沉默的大多數開始變化﹕石油危機導致經濟不景,尼克遜的選舉承諾一一跳票,人們知道受騙了。之後,正如美諺所云,the rest is history,以在白宮南草坪略帶傷感的猛一揮手的「最是倉皇辭廟日」永遠離開政壇。

我覺得美式政治來到香港的原因,是因為尼克遜式「沉默的大多數」在梁振英大營似乎成為解釋所有質疑的獨門秘技。也許是特首選舉前的民意調查,梁先生在三個參選人之中領先之故,梁營往往以民意來見招拆招。這是隱蔽很強的民粹主義,七百萬人在董建華曾蔭權年代吃足苦頭,苦大仇深的城巿情緒在求變的口號中找到出路。我同意這是歷史的轉折點,但倘是為了看不到摸不到的希望而要馬上付出一切,風險毋庸置疑是大了一點。董治年代我們見識了假大空口號,曾治年代無為帶來資產價格狂飈,憶苦思甜拉動另一次的政治信仰的衝動。

「今天誰也不怕誰」

我一直很留心觀察梁振英班子的言行,從身在苦海的小巿民而言,選前的行為言語,確也帶着「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况味。三月二十五日之後,有線電視記者在舊政府總部大堂高呼「是不是當選了就不回答提問」是轉折點。從語意來說,「群眾」開始成為常用詞,我覺得也無不可;到立法會開始拉布之後,梁振英呼籲巿民出來表達意見,我心頭猛一震﹕這不就是「東風吹,戰鼓擂,今天誰也不怕誰」?。這本來應是很好的想法﹕一個社會議題能夠成為七百萬人的討論焦點,可是從中嗅到的是尼克遜「沉默的大多數」的一絲况味。也許會有人不同意,或者包括梁營諸位,但必須指出,這種印象的成形,確是從尼克遜當年捱打時訴諸民粹的歷史得出來。從主角到配角,幾乎是歷史的重塑,知識分子捱打,傳媒捱揍,一車一車的反拉布示威者在立法會大樓外報到,「沉默的大多數」終於出來了。

民意是否這樣,恐怕要等候更精確的分析,不過,「沉默的大多數」在香港成為借力打力的群眾牌卻應驗了二十年前的預測。八十年代香港社會討論普選,引發一個爭論熱點﹕普選?共產黨必勝,原因是香港人搞群眾運動哪是中共對手。尼克遜是「沉默的大多數」始作俑者,香港引入這一舶來品,應對之道可以參照當年《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不畏強權,挑戰白宮,第四權發揮得淋漓盡致。我曾有一份尼克遜辭職信複製本,信的內容極為簡單,打字機打出的一行字是「致國務卿基辛格﹕我謹此辭去美國總統一職。理查德尼克遜」。複製品有黑色裝裱,上有一行燙金小字﹕Freedom of the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