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6日星期三

林行止:如無意外「陰乾」 如有意外「玩完」




一、明尼蘇達大學四位農科學者去年底發表論文:〈環球食物需求與高度緊張的農業〉(Global food demand and the Sustainable Intensification of agriculture。可於tilman@umn.edu免 費下載),為對世界農產供求的概論,其中旁及肉食問題,茲事體大,不可忽視。論文指出聯合國糧食組織(FAO)去年初預測至二○五○年,世界對肉類的需求 將較二○○○年增百分之七十(五十年增七成),過於保守;據這些學者的推演,增幅遠在百分之百以上。在發達國家人民致力於減肉瘦身之下,對肉食需求大幅上 升,反映的是發展中國家人民對肉食需求愈來愈殷切。對肉食需求增加,是窮國進入富國過程中必然出現的現象,因為有財力可以「大魚大肉」,而「吃得好」是國 強人富、物質生活優裕的象徵,適足以看出其人民的物質生活享受升級。

過去二十多年,在人口達十三多億的中國帶動下,亞洲的肉類需求以百分之 四的年率增長。中國的肉類需求,據「地球政策學社」(Earth Policy Institute)今年初一項報告,顯示自從一九七五年,肉類消耗複式年增幅達百分之六點三—遠遠超逾亞洲的平均數—一九七八年中國人吃掉八百萬噸肉 類,僅及同年消耗了二千四百萬噸的美國的三分之一;至一九九二年,中國在這方面已平美國水平,至去年底已為美國的二倍,充分反映了內地人民物質生活的改 善;但以人均消耗量看,中國依然處於低水平,僅及美國之半。假如中國的人均消耗量達美國水平,中國人將吃掉全球八成光雞(broiler chickens)和七成半牛肉……。人口眾多加上吃得飽之後少菜多肉是大勢所趨的炫耀性消費,中國經濟蓬勃,中國人消耗大部分世界肉類供應,不足為奇。

人口增加及經濟興旺,令人類對肉食需求大幅增加,聯合國的數字顯示,一九六○年全球吃掉六千八百萬噸肉(animal protein),至二○○九年已達三億三千萬噸(增幅百分之三百七十九)。經濟火紅的「金磚四國」(南非尚未加入),對肉食的需求與經濟同步,十分耀 眼,以二○○一年至二○一○年間便增百分之二十二。迄二○一○年,發達國家的人均年肉食消耗為八十公斤,增長最快的中國亦達五十三點四公斤(一九八○年僅 十四點公斤)。

豬肉是中國人的「最愛」,消耗肉類中約七成五為豬肉,如今中國人均年消耗豬肉三十八公斤,遠比美國的二十六點八公斤多;這是一九九二年以來的首次。雞的消耗量亦然,今年中國的需求達一千三百萬噸,首次超逾美國。

中國人吃牛肉的數量,顯然是「大落後」,此中原因,經濟理由和民族性兼備。經濟方面,舉其犖犖大者,是畜牧專家「實證研究」的結果顯示,二磅飼料可得一磅雞 肉、豬肉的比率是三比一,而牛肉則是七比一,吃牛肉太不化算,彰彰明甚。民族性方面,我國民間向有「敬牛報本」的傳統思想,以牛耕田,任勞任怨,「代民稼 穡……想其百谷之何來?方宜愛惜之不暇,豈忍剝或烹,以舉箸而下咽耶?」此外,國人少吃牛還有誤信和迷信因素,李時珍《本草綱目》說「黃牛有毒,食之發 疽;黑牛尤不可食……令人痢血死!」又有「農家殺牛食肉,年年瘴癘疾病」的民間智慧,害得有「小農心態」的人不敢食牛肉(意味上述中國人消耗牛肉達美國人 水平的假設沒意義)。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毛選第一卷)亦提到牛,說:「牛,這是農民的寶貝。殺牛的來生變牛。」毛主席對這種迷信持批判態 度,然而,當時(一九二七年前後)的農會仍禁止鄉人殺牛;有人殺牛,毛文說「農民上街問罪,罰錢而外,放爆竹賠禮。」在這種背景下,中國人吃牛肉的人均量 遠遠不及歐美諸國的情況,在可見的將來不會逆變,是理當如此的。

二、飼料的改良,令牲口快高長大,以雞而言,一九五○年飼養七十日才「可賣」,至○八年已減至四十八日而且重量比五十年前增一倍;其他家畜家禽如豬牛羊鵝鴨等,亦莫不如是。家禽加速上市時間,兼且農場規模大和自動化科學化,等於能夠大量生產,以滿足日益殷切的市場需求。

大規模飼養直接影響農作物價格,因為家畜家禽的主食物是大豆和玉蜀黍。牲口與人類「爭食」的結果,它們的價格皆被搶高,在自由市場,是理所當然的。二十世紀 九十年代,世界大豆年產平均增百分之五、過去十年的增幅稍降至百分之四;自從一九八七年,世界的大豆需求增百分之一百四十四,當中以中國本土大豆供不應求 對其價格影響最大;一九九四年之前,中國大豆自供自給,但現在中國購進約六成世界出口的大豆。

中國對飼料(Feed grains,包括玉蜀黍、高粱、燕麥、黑麥和大麥)的需求,在一九七八年改革開放後直線上升(至二○一○年增九倍),數年前已取代美國,成為世界最大飼 料進口國;其中以玉蜀黍的進口量增幅最顯著,一九六五年僅佔世界百分之十一,去年底已增至百分之二十二。以農立國的中國,穀類產量甚豐,供應國人綽綽有 餘,但去年進口量達七百萬噸;美國農業部推測中國的穀類需求,至二○一四年便會超過日本的年進口量一千五百萬噸(預期二○一六的進口量將達二千五百噸), 成為最大的穀物進口國。

未來四十年(以二○五○年為限),世界糧食會否求過於供,是人類無法迴避的重大挑戰。由於人口及供人食用的牲口,數 量持續增加,市場對糧食(大多數亦是飼料)的需求同步上升;可是,供應卻受下述五項因素的影響而無法同步增加。第一、本世紀以來十一個年頭,有七年五榖年 產量出現「赤字」,即當年的產量低於市場需求,不足的便由「存貨」補足,這令五穀庫存量降至五十年來最低。第二、至去年底,世界人均可耕土地 (arable land)不及一九五○年的一半。第三、五榖特別是小麥和稻米的增產量,本世紀以來年增幅不及百分之一點五,比上世紀最後十年增幅減半。第四、天時不正, 乾澇災情交替,令農業經營困難及產量全面下降。第五、約四分之一的全球可耕耕地,因長期耕作、「保養不足」而貧瘠歉收。

三、上文提及的不少數字,都是學者作順藤摸瓜式揣測得出來的,由於「意外頻生」,因此不一定正確;在筆者看來,這類推測僅能供「談助」而已。此種情況,有如股市 論者對公司盈利的預測,比如今年賺一百萬,比前年增百分之十;明年又如何?最方便的方法是假設又增百分之十,因而輕易得出明年盈利達一百一十萬。對「資 深」投資者來說,這種盈利預測毫無意義。

美國普斯嘉邦學社(Post Carbon Institute)的高級院士、經濟學家海保格(R. Heinberg),對這種想當然式的預測,看不過眼,遂於energybulletin. net發表一篇輕鬆有趣的短文〈和趨勢開玩笑〉(Funs with Trends);他指出,如果當前的發展趨勢不變,未來的情景將是這樣—
至二○八○年,美國人口達六億,至二一五○年,將平現在的中國人口(十三多億);世界人口在二○七五年為一百四十億,至二一○五年達三百億。

至二○一五年,中國進口的石油將達今年美國進口量的水平;到了二○三○年,全球的油產僅堪供應中國的消耗。

至二○二○年,中國的耗煤量將等於現在全球的消耗量。

中國的GDP在二○五○年前將超逾今年全世界GDP總和。

美國聯邦負債將由目前的十四萬億(美元.下同),增至二○二二年的二十八萬億,在二○七二年增至八百九十六萬億;到了二十一世紀末,每名美國人(不分男女老幼)攤分的國債達十億(預期人口在六億水平)……。

顯 而易見,這些順水推舟式的推算,要在「沒有意外」的環境才能達致,但有人天真地以為在各國不斷發展新型武器且坐擁足以把敵國甚至所有敵國敉為平地的軍火庫 的條件下(且別談防不勝防的大天災),這些推算會成為事實嗎?答案是否定的,這意味未來隨時會發生意外。然而,發生滅絕性戰爭的意外,大家不敢想像亦不願 見;可是,如何理順世界各國的「深層次矛盾」,使之不會導致核彈亂飛的大戰,看來需要很多有智慧的政治領袖長期會商才可能有正面結果。

「如無意外」,地球資源怎能養活過百億人口?而當每個美國人負十億國債時,美元還有什麼購買力?樂觀主義者當然會寄望於科技進步(包括開發外太空或在月球耕 田),悲觀主義者則會擔心以至憂懼世界未來必有驚天大變。面對這些數字、這種前景,筆者想不出有什麼解決辦法,只能渾渾噩噩,既不悲觀亦難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