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日星期四

賈選凝: 奧斯卡懷舊無聲勝有聲


 
奧斯卡金像獎,《藝術家》與《雨果》平分秋色,兩者都以懷舊為主題,但用了不同的表達方式。小成本電影《一次分離》對伊朗的複雜性進行了梳理,成為最佳外語片典範。

第八十四屆奧斯卡金像獎日前花落各家,整份獲獎名單中規中矩。由法國導演邁克爾·哈扎納維希烏斯(Michel Hazanavicius)導演的黑白默片《藝術家》(The Artist,台譯:大藝術家;港譯:星光夢裡人) 成為最大贏家,包攬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五項重量大獎,而與之平分秋色的美國電影《雨果》(Hugo,台譯:雨果的冒險;港譯:雨果的巴黎奇幻歷險)則囊括五項技術獎。此前橫掃柏林影展與金球獎的伊朗電影《納德與西敏:一次分離》(Jodaeiye Nader az Simin,台譯:分居風暴;港譯:伊朗式分居)眾望所歸摘獲最佳外語片,而最佳原創劇本則頒給十五次獲奧斯卡最佳編劇提名的伍迪·艾倫,他因而三度獲獎,追平Billy Wilder在經典好萊塢時期所創下的紀錄。

奧斯卡今年的主題無疑是懷舊——爭逐最佳影片的《藝術家》與《雨果》,分庭抗禮又構成互文,一部是法國導演用返璞歸真的默片手法,向好萊塢黃金時代致敬,另一部則由美國導演以三D造夢,向法國科幻電影先驅梅里埃獻禮,兩種風格、以兩種方式,深情緬懷電影史上的兩大變革時段,恰似兩套電影美學系統對彼此的關照。而學院獎今年則以保守姿態,選擇了毫不炫技的法式「偽默片」。兩部作品雖然都是打復古牌的現代影片,但既然追溯無聲年代,此時「無聲」便勝有聲。同樣都是反思電影本體,《藝術家》對於傳統、特別是對經典好萊塢的謙恭姿態,顯然比《雨果》更得奧斯卡歡心。

《雨果》儘管以考古學方式為早期電影正名,但形式上始終是大製作類型片。片中對技術性的迷戀,雖然暗合梅里埃當初將電影視為魔術的奇幻想像,但以視覺層次、空間、道具所完成的造夢方式,卻時刻令人意識到電影是先進技術的魔法,這種走商業路線、技術至上的路數,其實從來難以問鼎奧斯卡。學院獎一貫強調傳統價值,又格外注重作出兼顧商業與藝術性的示範,因而每每摘獲最佳影片的,都是偏含蓄、情緒相對積厚的作品。今次《藝術家》亦不例外。

《藝術家》能開創有史以來首部非英語國家影片登頂的紀錄,正因它討巧地迎合了奧斯卡的欣賞趣味。它將「默片」、「黑白」這些對古典年代的想像全部結合一處,又選取了無聲電影過渡到有聲電影這段好萊塢的成功轉型史,因而題材上佔足優勢。表現手法又聰明地避開「語言」這道英語世界與非英語世界的鴻溝,贏得了美國主流影評界認同。該片的呈現形式也非常保守,不像《雨果》那樣美輪美奐,而是用扎實的情感戲去還原、搬演影史。雖然「默片」形式只是借殼還魂,刻意「販賣懷舊」,但至少規規矩矩做出了誠意。整部電影更五體投地表達了對經典好萊塢的仰慕,故事情節直接模仿《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和《一個明星的誕生》(A Star Is Born)、原封借用《公民凱恩》(Citizen Kane) 的景深技法、結尾歌舞段落明確向《與我共舞》(Dance with Me)致敬;如此悉心梳理美國電影黃金年代,顯然契合上一年整個業界的懷舊風潮。

「懷舊」實質上又是件頗矛盾的事。今屆奧斯卡在向默片時代遞上崇高懷戀的同時,卻黯然取消了原場地的柯達冠名權。美國主流院線即將走向數字(數碼、數位)放映時代,連膠片都很快在這個由擬真全面替代真實的世界化作吉光片羽,更不必說往昔中早成為殘片的無聲歲月。柯達破產退場,強化了一樁事實:「電影」的載體早已不同,而「電影」的概念也早已發展到了令影人無比茫然的階段。無論是將梅里埃「捧在水晶瓶」中的《雨果》,還是期望營造回歸默片夢的《藝術家》,都在試圖重新回答影像本體的最基本問題:「電影是甚麼?」

諷刺的是,這種尋回黃金年代幽靈的狀況,恰是今屆最佳原創劇本《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中所嘲笑的價值取向——懷舊只是出於對現實不滿,投身歷史才能暫時逃避當下,但「舊」卻並不代表「好」。創作者們集體追溯電影史的源頭,某種程度而言,只是對當下電影工業深感無力的一種反饋。他們懷舊,是為令所面對的現實暫時變得輕鬆。

各大獎項幾乎都未爆冷,也是今屆奧斯卡缺乏懸念的體現。最佳外語片也是如此,《一次分離》贏得無可爭議,這部投資僅三十萬美元的小成本電影,以一場「伊朗式離婚」在頒獎季實現大滿貫,所到之處都力擒大獎。而在美國與伊朗劍拔弩張的政治態勢下,該片在奧斯卡得到實至名歸認可,也充分證明藝術審美上,美國學院派與歐洲電影節的態度並不衝突,好電影不會因語言、宗教、及社會文化形態的差異而被埋沒。而對非英語世界以衝擊奧斯卡為目標的影人而言,該片也可成為絕好範式。此前張藝謀耗資數億打造《金陵十三釵》便與之鮮明對照——華語創作者誤以為「大製作」、「本土想像」雜燴一處,便能「被西方世界所欣賞」。

伊朗電影的人文厚度

《一次分離》透過一個家庭內部的分崩離析過程,對伊朗社會作出全景素描。影片幾乎涉及到當下伊朗正面對的所有問題:貧富階層差距、道德與法律分離、高失業率下積重民怨、以及對西方自由價值的追求。而「離婚」的過程,也拆解出了傳統與現代兩種思想意識在社會中的對立。片中夫妻的分離,代表著當下伊朗屋檐下的「新」與「舊」勢必瓦解。導演用非常樸素的手法,將整個國家內部難以解決的階級矛盾、政策失靈等弊端全部暴露在日光之下,以家庭內部的掙扎,影射出國族的集體困境,故而這不但是優質緕事作品,更是對伊朗之複雜性進行的一場梳理。《一次分離》最引人動容之處,是讓人看到真實的伊朗人究竟怎樣生活。這創作意圖完全吻合奧斯卡外語片的精神,而這種創作能力,恰是包括華語世界在內的大多數外語片導演所欠缺的人文厚度。

如果說奧斯卡始終是全球影人內心深處的攅永夢想,那麼今年,這夢想便是以「追溯往昔、保守前行」為基調,將現實照耀進歷史、還原電影的本位思考。或許,只是因為奧斯卡期望著,載浮載沉歲月經年,但人們始終記得自己最初愛上電影的模樣。

 
陳文彬: 看奧斯卡 莫忘電影初衷

近日看了幾部跟奧斯卡獎相關的電影,發現當全球電影娛樂技術越是進步到一個階段時,總會出現幾部作品提醒著我們─「莫忘初衷」。不管是以三○年代初默片形式呈現的《大藝術家》,還是用炫麗科技3D聲光效果敘事的《雨果的冒險》,談得都是喚起人們對電影當初那份純粹的感動記憶。

而這樣的感動記憶,在我幼年時也曾有過。記得那是七○年代初期鹿港還是個安靜純樸的老街道,鎮上有著兩家併連在一起的戲院─「亞洲戲院」與「興南戲院」。一家有著深綠色、塑膠花紋的沙發椅,多數時間放映洋片。另一家則是傳統硬質木板咖啡色折疊椅,有時會重映黑白台語電影,多數則放映時下流行的武俠、愛情國片。我第一次進電影院是年邁的阿嬤,盛裝牽著我的小手買票進去那個黑房間。忘了那次看的是什麼電影,只記得多年後阿嬤過世前,口中一直還喃喃自語著:「那布幕裡的人是如何走進去的?那電影裡的人怎麼長那麼大?電影裡的人怎麼那麼快就從紅嬰仔變成老伙仔?」終究阿嬤沒能來得及理解電影的道理是什麼?但那份對電影的驚喜與魔幻魅力,卻從此勾引住了一老一小的我倆。我想當時我們一定中了某種名喚電影的魔法,就像《雨果的冒險》裡的魔術師一般,有人用電影施了魔法,敘說了我們的夢想。

而這股夢想的力量,也正是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動力。從盧米埃兄弟的火車進站到後來的默片、有聲電影、3D立體電影、數位電影……當科技推著電影技術不斷前進時,人們也常在追求更新拍攝、剪接技術、更商業的電影故事演員、更複雜的電影敘事形式時,忘了當初對電影感動的初衷為何?這份感動,讓我在最佳外語片《分居風暴》電影結束後,赫然想起阿嬤當年被電影魔法攝住的臉龐。《分居風暴》沒有炫麗的技術、沒有誇張的表演、沒有複雜的剪接技巧甚至沒有配樂,但它擁有的就是一種純粹人性的力量。導演透過電影的手法,素樸地、誠懇地、安安靜靜地敘說了一個我們常會下的判斷、犯的錯誤。而這種描述人性素樸的感動,不正是當初我們看電影的初衷嗎?

我常常在想,比起像是我阿嬤那樣的上一代人,我們是如此幸運!電影發展不過百年,人類的夢想與感動,卻透過電影這個載體穿梭了難以計數的時間與空間。而我們剛好也在其中見證許多夢工廠的興盛、衰敗、轉型到重新出發。從今年奧斯卡幾部電影看來,創作者不約而同的開始反思並透過作品提醒我們,當現代科技逐漸凌駕、控制人們思想、生活時,別忘了最初在黑暗房間內,對電影魔力那份氤氳迷離,久久不能自己的感動。

作者為電影導演/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