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1日星期二

沈旭暉: 南北蘇丹冷戰禍及中國



27日,29名中國工人在蘇丹被綁架10天后獲釋。128日,中水電集團公司在蘇丹南科爾多凡州一個公路專案工地遭到反政府武裝“蘇丹人民解放運動”襲擊,29名中國工人被綁架,更有一名華工確認中流彈身亡。這起綁架事件令人聯想到近年華人在埃塞俄比亞、尼日利亞、埃及等非洲國家被綁的風潮。這些案例,一般與中國在非洲愈發重要的角色息息相關,諸如中企與當地社區缺乏互動、較少晉升當地人做主管、被當地工會和商會擔心帶來競爭等,都令非洲社會泛起一些針對中國的情緒。當這些非洲國家的精英親華,而華人的富有形象深入民心,連帶華工也易成襲擊目標;一旦這些國家的精英與北京不友好,例如在政權剛易手的尚比亞,華工的待遇可能更成問題。但這次的蘇丹綁架案,卻有更為複雜的背景,因為它是在南蘇丹獨立後的南北蘇丹冷戰格局中發生的,內裡中國的角色,頗堪玩味。

南科爾多凡:南蘇丹獨立後的伏筆

綁架發生的地點在北蘇丹最南端的省份南科爾多凡(South Kordofan),接壤的就是新獨立的南蘇丹。在南蘇丹獨立談判期間,兩國的國界,基本上是以蘇丹1956年獨立前英國、埃及共管蘇丹的南北分界為基礎,但有不少邊境地方尚未有明顯歸屬,而被避重就輕處理,其中就包括了南科爾多凡。根據2005年各方簽訂的《南北和平協議》,北蘇丹雖然保住了南端的南科爾多凡、青尼羅河等地區,但這些南方人民占相當比例的地方都要進行所謂群眾諮詢(popular consultation),來決定繼續留在北方、建立自治政府,還是加入南方。然而何為群眾諮詢,並無法理上清晰的定義,有學者認為等同沒有法律效力的公投,有認為是具變相法律效力的公投,也有認為等同代議民主,不一而足;不過南科爾多凡的特區阿卜耶伊(Abyei),按上述協議則明確要舉行公投。

令事情複雜化的是,目前的南科爾多凡省長艾哈邁德·哈隆(Ahmed Haroun)因為在達爾富爾人道危機中的爭議角色,已經與總統巴希爾一道,被國際法庭列為戰犯。他在2009年被北蘇丹政府委任管理南科爾多凡,其間曾在聯合國默許下,有效解決一些境內衝突,並在2011年通過直選連任;但南蘇丹一方指選舉舞弊,不予承認,並視之為戰犯。南蘇丹獨立後,這些諮詢、公投,都被這位省長擱置,省內局勢一直緊張。

對北蘇丹而言,南科爾多凡的戰略價值極其重要,因為這個原來盛產石油的國家,在南蘇丹獨立後,已失去約75%的石油資源,國力更羸弱,剩下唯一的產油省份就是南科爾多凡,自然會盡一切努力,將其鞏固在北蘇丹境內。但對南蘇丹而言,南科爾多凡既然早已由南蘇丹人主導,且在昔日的南北內戰期間扮演重要角色,“解放”南科爾多凡自然是未完成的獨立使命。

南蘇丹獨立後,原來反抗北蘇丹的遊擊隊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已變成執政黨,遊擊隊領袖也變成國家領袖,但它還有一個由北方人民組成的支部留在北蘇丹,成立“蘇丹人民解放運動(北方局)”。這個北方局不屬南方管轄、也不願繳械,成了北蘇丹的叛軍,其勢力範圍,正是南科爾多凡;這次綁架華工,就是北方局下的手。表面上,南蘇丹已和這支北蘇丹境內的遊擊隊劃清界線,但非洲各方都知道,基於歷史淵源和共同利益,這不是事實。所以,在蘇丹政府軍圍攻中國人質所在地的同時,中國才請求南蘇丹説明以談判方式解救被劫人質。

中國處於南北蘇丹夾縫中

中國原是北蘇丹巴希爾政權的堅定支持者,相反,中國與南蘇丹精英的關係,只是在該國獨立前夕才開拓,不及英美國內有組織長期直接關注南蘇丹。

南蘇丹人雖然對中國昔日支持北蘇丹感到不滿,且由於歷史文化因素,顯得相對親西方,但也明白作為98%收入依靠石油、基建幾乎一片空白的新獨立窮國,不可能開罪中國或徹底倒向一邊,於是在獨立後,立刻和中國簽訂連串石油貿易協定,令北京安心。然而,北京之後繼續深化和北蘇丹的傳統友誼,例如承諾協助加速建設南科爾多凡這個碩果僅存的北部產油區。這批被綁的華工,就是承擔上述使命而來,正負責鋪路搭橋。雖然綁架華工的那個北方局聲稱不是針對華人,也聲稱和南蘇丹政府沒有關係,但對中國一直表現得不合作,而兩者對北京的不滿,還是頗為明顯的。

南北蘇丹在斷斷續續打了數十年的慘烈內戰之後分治,固然有宗教、文化、經濟,乃至“文明衝突”等宏觀背景,例如南方精英多信奉基督教、南方一度被英國殖民統治者考慮與烏幹達合併,而北方信奉伊斯蘭教,但實際上,國家分裂是國際壓力的結果,北蘇丹只是逼於外力才勉強接受,雙方關係仍處於冷戰當中。這時候,中國與北蘇丹在南科爾多凡的合作,無疑會被南蘇丹人視為對北蘇丹在該地區利益的支援,這對南蘇丹而言,頗不好受。

新一波石油危機與南蘇丹

更敏感的是,目前南北蘇丹又因石油收入分配不均問題,爆發連串衝突。由於南蘇丹沒有自己的輸油管道,它的石油需要通過北蘇丹的運輸設備送到海外,而雙方就能源問題合作,是國際社會背書南蘇丹獨立的前提。但南蘇丹獨立後,北蘇丹坐地起價,要求對每桶南蘇丹石油收取驚人的36美元過境費;南蘇丹則落地還錢,只願繳交每桶不到1美元的價錢,這自然是希望平分石油利益的北蘇丹難以接受的。南蘇丹明白長遠而言,不可能繼續依靠北蘇丹基建,於是剛與唯一有海岸線的接壤國家肯雅簽訂協定,興建經肯雅通往海口的輸油管,但遠水不救近火,這不可能在短期內成事。南北雙方既然左右談不攏,北蘇丹乾脆擅自扣下南蘇丹的石油“還債”,南蘇丹則徑直宣佈在達成協議前停產一切石油,令國際石油市場震驚。尤其在伊朗局勢動盪之時,南蘇丹後院失火,更令包括中國在內的石油進口國十分憂慮。面對石油收入分配危機,北蘇丹多次要求盟友北京協助向南蘇丹施壓,但南蘇丹停產石油影響最大的國家,正是約5%進口石油來自南北蘇丹的中國,可見南蘇丹及北方局的反應,不單是為了和北方抗衡,也有一定向中國揚威的意味。

中國要解決一次人質事件也許不難,但如何在冷戰格局已成的南北蘇丹爭議中保持平衡,同時與雙方保持友好關係、乃至成為兩者的調解員,卻越來越困難,是為中國非洲外交未遇過的挑戰。特別是南科爾多凡未來一旦擦槍走火、乃至爆發全面戰爭或人道危機,中國應如何自處,更是嚴峻的考驗。北蘇丹除了要面對南科爾多凡危機,還有進一步分裂的可能性,例如那個備受西方關注、曾爆發人道災難的西部達爾富爾地區,長遠而言就有可能效法南蘇丹,通過公投脫離蘇丹而去。目前的境況,正是各有所求,中國置身其中,卻容易數面不討好。如何扮演在蘇丹的角色,對中國這個崛起中的大國來說確實是具有標誌性意義的新挑戰。

作者為香港教育學院文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