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5日星期三

梁麗娟: 北大人打噴噴嚏 學術界著涼


 

今年我在北京作訪問學者,雖然身不在香港,但透過中大提供的翻牆軟件,仍然基本掌握香港社會的動態,這次數名學者遭左派報紙點名批判,作為學術界的一份子,自然有切膚之痛。

困擾香港公共空間的低氣壓

駐香港的代表機構中聯辦對香港學者愈來愈不客氣,這是近幾月來困擾香港公共空間的低氣壓,具體表現在親中報章如何密集的點名批評個別學者或個人。

最先為人注意的是香港科技大學的成名教授,他給左派報章批評為走極端激進路線,自由去年11月開始,兩個多月內竟有二十多篇文章批評他;成名 之後,續有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總監鍾庭耀。後者在民意調查中發現香港人對「中國人」身份的認同創下十二年新低,鍾庭耀立即被中聯辦宣傳文體部部長郝鐵川 批評調查「不科學、不符合邏輯」,加上親中報章的狠批,文章數目多達七十多篇。其後,《大公報》再以社評點名批評成名、鍾庭耀、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的蔡子強是「真政客、假學者」,打着「學術自由」的旗號、披着學者的外衣,長期為個別抗中亂港的政黨服務。

明顯,中央在港官員對不同意見的學者已開始不再客氣了。面對這情況,我會從三方面作出討論,其一是中聯辦在維繫一國兩制中扮演的角色、其次是親中報章在民意的位置,最後是學者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任務。

維繫一國兩制中微妙的平衡

郝鐵川批評鍾庭耀的調查「不科學、不符合邏輯」,到底是否如香港大學校長徐立之所言的純粹學術討論?雖然學術討論不一定要在學術會議中進行, 但學術討論上的引經據典或者理論依據必不可少,而且郝部長忽略了其政治身份。在權力上,中央官員與一個大學學者從來都不是對等的,就如老闆要對下屬的工作 有此意見,下屬不會理解為平輩的提點,其中牽涉到的,就是尊卑有別的權力關係。所以西方學術界流行是不具名的批評(blind review),就是避免因為被評者與評核者的學術地位或身份,影響評核的客觀性。郝部長衝著鍾庭耀而來的批評,很明顯與調查的政治含義有關。

港人身份調查的代表性輿論已有很多討論,這裡只希望指出,無論新聞自由,抑或學術自由,都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份,其保障除了一國兩制的法 律依據,亦在於一些微妙的平衡,就是當權者有多自覺這些自由的可貴,權力擁有者對自我權限有多自覺制約,而一國兩制的維繫,在於北京是否願意自律,不讓一 國壓倒兩制。

中國在回歸初期信守承諾,不干預香港內政,主要仍覺得香港矜貴,當然亦與當年二地的經濟及文化的差距有關;但回歸十五年來,中港關係的蜜月期已 過,北京對香港的容忍亦逐漸露出疲態,在國內流行的說法,是香港就像一個寵壞了的兒子,香港人從中央得到的好處從來不缺,但又經常自覺比內地人高人一等, 所以北大教授罵香港人是狗,在國內不乏支持者,不少人都認為香港人得一想二,而按中國大家庭的老規矩,子孫是要自己爭氣討老人家歡心,但香港既不爭氣又對 祖國不懂感激,自然令阿爺覺得不是味兒。在這種情況下仍然要奢求要得到更多的特權,便會出現「憑甚麼?」的問題。因此郝部長對民意計劃的「指點」就不自覺 流露京官的威勢,是不願再自我約束的表現,難怪連外國媒體如《華爾街日報》亦嗅到事態的嚴重。

幸而,郝部長的火很快便收斂,可見中央是不會輕易破壞一國兩制的承諾。況且香港的自由空氣對台灣仍有示範的作用,郝部長對學術界的不客氣,亦屬於一種姿態,一方面測試輿論的反應,另一方面亦要看學術界是否識相。

親中報章在民意的位置

其次是左派報章在香港輿論的影響力問題。其實左派報章攻擊不同意見作者的事時有發生,回歸前我定期在報章寫評論時,亦曾因為有關香港電台作為 公共廣播的討論被《文匯報》點名批評。點名批評是少數本地報章的特色,大部份報章對意見的討論是對事不對人,不提姓名卻針對其意見,較為客觀理性;然親中 報章的點名方式,卻有恫嚇的效果。當然被點名的人是否覺得受威脅因人而異,我記得當時只是一笑置之,感覺是左派報章亦有其言論自由,也曾經寫過文章分析親 中報章的政治處境。英治時期左派報章備受屈辱,對回歸後由港人當家作主寄望甚殷,因此回歸前正是它們爭取輿論主導權時期,點名或攻擊手法有助左報與主流輿 論界打筆戰,令社會大眾更留意左派觀點,從而提升親中報章在主流媒體的能見度。

回歸已經差不多十五年,但親中傳媒的地位及對政策的影響力並未因為政權轉移而有所改變,左派報紙所代表的仍然屬於親中人士的觀點,它在言論陣 地中有其代表性但卻缺乏帶動民意的力量,而且大部份時間,它與其他主流媒介存在對立的狀態,沒法與主流輿論透過交流及對話作有機的互動。筆者這裡所說的交 流對話,是與指和平理性的討論,而非指責與謾罵。因此左派報章近期不尋常的攻擊學者行為,除了緊隨中央路線外,亦可以視為爭取民意的話語權的表現,親中報 章若不是用非比尋常的力度,主流媒體基本上不會留意,更遑論納入議題討論範圍。親中報章要提升其政治能量,攻擊反對派自然是策略之一。但公眾如何看待這些 攻擊手法?文革式上綱上線的謾罵會否適得其反?令人覺得橫蠻無理?

學者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任務

最後一提的是學術界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角色。學術研究與大多數社會事務無關,除了少數與社會科學、商業或經濟相關的學科外,香港的學者在兼顧 象牙塔內出版、研究及教學要求之餘,只有為數不多的學者關心社會議題;而願意面對傳媒的,更寥寥無幾。無他,社會事務或媒介的參與不會計算在工作表現範圍 以內,學者用自己的時間作社會參與,大部份是基於社會良心及對社群的承擔。當然亦有出於其政治信念或者是學以致用的,但溫和的學術界多數用客觀理性的方法 對事件作出分析或提出不同的意見,幫助公眾理解事件或作出判斷。即使有學者支持不同政黨,亦代表社會不同界別的不同政見,不明白為何學術界不能有不同的聲 音。

中聯辦官員與親中報紙的連串抨擊,令無權無勢的學術界感到焦慮,學術界雖然習慣面對學術上的批評,但面對這種政治打壓卻是有理說不清的,這類 攻擊的確會影響到學術自由。很多從事學術研究的人會因為怕惹麻煩,會盡量維持「政治正確」而害怕表達自己的觀點;親中傳媒若對學術界虎視眈眈,寫文章或回 應動輒得咎,亦會影響學者發表的意慾;即使有學者參與公共議題的討論,亦會顧慮到權貴的好惡,而索性迴避所謂敏感的課題,這些都會損害到香港的學術自由和 學者對社會應有的承擔和責任,到最後都是多元意見社會的損失。

學術自由與香港其他的自由是連成一體的,是關乎香港社會整體利益的問題,過往學術界像一盤散沙一樣,對社會議題欠缺明確的立場,這次面對外來的攻擊,學者的反應不及傳媒的反應強烈,顯然學術界對其作為公共知識份子的身份及維持公共空間的任務,是如何溫溫吞吞。

作者為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訪問學者,香港中文大學新聞系及傳播系導師,著有《媒介之都:縱論大眾傳播與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