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25日星期六

趙永佳:林書豪與香港夢



不論你是不是籃球迷,最近在香港沒有聽過林書豪這個名字或不知道「林瘋」(Lin-sanity)現象的大概沒有幾人。

他是在美國NBA紐約人隊打球的美籍華人球員,平地一聲雷的爆發,並迅速成為美國家喻戶曉的名字。他的故事充滿傳奇,在黑人為主的美國籃球界,一直不被看好。

當日升讀大學時,因為在家附近的史丹福大學拒絕取錄,又拿不到運動獎學金,「唯有」自費上哈佛大學念書。

大學畢業後被球會裁掉,更下放至預備組作賽,但當所有人都告訴他在NBA不可能成功,他卻不放棄,並勤加苦練,等待機會。最後在2月初的一場比賽中以後備出場並帶領球隊取得勝利。

自此之後,他穩站球隊正選得分後衛位置,到220日為球隊首發出賽9場,取得8場勝利,其中並在名將高比拜恩、諾域斯基、傑特手上取得勝果,

成為眼下NBA炙手可熱的人物,破例補選入NBA全明星新秀賽。

林書豪的故事,在美國普遍認為是一典型荷李活勵志大片﹕一個出身不怎樣的少數族裔青年,處處碰壁之後,還是堅持夢想,並努力不懈,最終夢想成真。他的亞裔身分在NBA沒有成功先例,亦因為他畢業於籃球水平一般的哈佛大學,除了家人之外,每個人對他不予厚望,有人勸他到歐洲打球方可站穩陣腳,也有人告訴他中國最近籃壇大熱,人傻錢多,是掘金的好去處,但他都不為所動,對自己充滿信心,堅持到底才可以成就大業。亞裔美國人最感到鼓舞的就是書豪對美國夢的堅持,這點有位亞裔論者說得好﹕「但我是一個美國人!如果連夢想都沒有了,我還剩下什麼?」

林書豪的美國夢,由他的父母於70年代自台灣移居美國開始。古語有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同樣是黃皮膚黑頭髮,父母從一個籃球落後地區的台灣移居到美國,在美國的土壤,培育了一個NBA的超新星。其實最近我們香港也有一個類似的故事,就是在德甲漢堡隊踢球的林志堅。他的爸爸原籍香港,居住上水,去了德國和一名當地公民結婚。林志堅據說小時候曾回到上水,在石湖墟球場和成年人踢「街波」。現在他在漢堡踢上了一隊,也有消息說有機會進入U23德國國家隊參加奧運。當然此「林」和彼「林」的大熱程度不可同日而語,但和林書豪的故事一樣,林爸爸移民到德國,林志堅在德國的社會環境下長大,才有今天的成就。

1.  教育制度

在林書豪的「井噴」之後,各地華人社區都為之瘋狂,紛紛討論為何我們出不了一個我們的林書豪(或林志堅)。不過,我們心裏都明白,他們的經驗似乎不可複製。試想想,如果兩位「林家男孩」生在中國、香港,他的遭遇會不會和現在不太一樣呢?有人就在報章撰文﹕「慶幸不是香港人」,指如果林書豪是香港人,「恐怕他今天會是在中環返銀行工、全職推銷『I kill you later』的所謂『基金經理』」。

成長環境影響有多大?同樣的基因,亞裔美國人比在祖籍國家年輕人的平均身高大概都會高了一截吧?日本人的平均身高,在戰後的飲食習慣、營養改變了之後,也提高了不少。書豪的父母都是1.7米多一些,但書豪就有193,中國人學到嗎?有內地論者就直指﹕「據稱(林)是小時候『把牛奶當水喝』。可是,咱們的牛奶,你懂的。」

除了我們的身體之外,林書豪的成長和美國的所謂「體教合一」制度有很大關係。在美國,每個籃球運動員都是一邊念書,一邊打球,球打得好,可以進史丹福、哈佛等名校,各大高校會爭相送你獎學金(常春藤聯盟例外),而每家高校和大學,都投入大量資源發展體育項目。這種制度不是沒有問題(如學界運動員的學業水平),但起碼令有志打球的年輕人可以兼顧運動與學業。不單是美國,我們知道,近鄰的日本與韓國都有類似制度。仙道與花道、小志強與戴翅偉,都是由學界比賽打出頭來。反觀我們的社會,學界運動員的訓練、學習以至個人成長都有很大的限制。兼顧學業與運動成為每一個精英運動員最大的心結,而在香港,除極少數學校外,校隊訓練都是水平較低,也做不到每天一課。試想想,人家每天一課兩小時,我們一星期頂多才練上兩三課,十多年下來,訓練量相差多少?我們運動員的成長達不到外國程度,可能和他們的天賦和努力無關,只是我們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容許他們成長的環境。論天賦,我們的「學界小志強」方柏倫也不會太差吧?18歲踢甲組進港隊,還有入球。但他生在香港,踢上英超、德甲,甚至中超的機會有多大?

2. 做夢的機會

其實不單是運動員,香港和中國現在的年輕人,究竟還有沒有夢想?如果有,我們又為他們提供了多少機會去成就自己的夢想?有一篇內地網文說得好,美國夢就是「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繁榮,而非依賴於特定的社會階層和他人的援助」。但作者接覑就說,作為中國人﹕「這一下沮喪又平添幾許,因為我們身邊很多『特定的社會階層』,正在源源不斷地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美國去。而留在國內的孩子,甚至不被家長允許看電視,自然也看不到NBA,看不到林書豪。」

香港的情可能更壞。最近,有一份研究指出兩岸四地中,香港最多青年(兩成)直言沒有夢想。這雖然只是一份由青年團體所作的很粗糙的研究,但結論和我們一般的觀察也很相似。梁文道說得好,我們這一代的夢想是很具體的,「就是我要從香港深水的舊唐樓搬到尖沙嘴附近比較好的房子,最終的終極目標是要上山頂」。說穿了,我們的所謂「夢想」,其實也離不開「四仔」主義,但也總算是我們對將來的一種期盼、一個目標。香港社會從來對異類都沒有什麼容忍度,呂大樂也告訴我們中產家長對下一代的教養其實主要都只是希望複製他們的成功經驗,要努力讀書,要進好的中小學,要擠進名牌大學的名牌課程,要搵份好工,大概我們的下一代若果有夢,也離不開這些。

當然每一代人家都有異類,都有向上一代反抗的人。我們以前很多年輕人參加學運,現在有人撐菜園村,但這些都是小眾,那香港的青年「大眾」又是在做哪一種的夢想呢?

自從90年代以來的經濟轉型,令香港兩極化加劇,我深深感到現在同學對未來的無力感。當然在大學精英專業課程的同學仍然是較清楚自己的將來,但一眾「平民」大學生就多半沒有什麼人生目標,「見步行步」的是大多數。因為我們社會給予年輕人的夢想還是那一套,但現實環境卻告訴他們那個夢對大多數大學生來說都未必能夠實現。中大碩士畢業生面試200次不果的個案是特例,但大部分同學對將來充滿不安,卻是事實。如果大學生也如是,一般「人力資本」更弱的年輕人,又可以如何呢?

3. 有夢,也只是有產階級特權

在兩極化的社會,紡織巨子的下一代可以夢想做特首、工業家的下一代可以圓夢拍動畫、地產大亨的第二代可以成為科技先驅,甚至娛樂圈也充斥覑中產以上背景的新星。夢想,好像是有產階級的特權,香港的主流從來都看扁專業以外的行業。在強調平等的挪威,廚師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日本社會更不斷強調「職人」傳統,在日劇丶電影、漫畫中提醒年輕人在各行各業其實都可以專業精神闖一番事業。但香港呢?我們現在的收入結構是只有「錢搵錢」的資本收入和一些傳統專業(醫生、律師)等為我獨尊,其他所有行業(尤其是體力勞動者)的收入就低了一截。人口普查指出,過去10年平均收入追不上通脹,但高收入人士收入則節節上升。最近看日劇《家政婦三田》和《打工仔買房夢》,卻發現日本「家政婦」(女保母)一個月大概能掙二三萬元,就是體力勞動的建築工人收入也不比專業白領差太多。當然金錢不是一切,但在香港我們慣常以金錢量度一切,低薪工種自然也會被貶為低下工作。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不是說外國的月亮特別圓,但香港最近的社會變遷,一方面摧眦了傳統社會主流夢想,但卻沒有為年輕人帶來什麼新希望。梁文道向好處看,看到有些年輕人嘗試作另類的夢,有些年輕人希望改變社會,走上激進的路,但也有較溫和的﹕「他/她可能說,我的夢想是要開一家小店,我也不要發財,就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好玩的事情就行。」但殘酷的現實也正正在等候這些年輕人,地產霸權帶來的高地價,就已經把中小企業壓得透不過氣來。年輕人要創業,談何容易?

我們覺得林書豪的故事很傳奇,一方面是被他的熱血感動,但他的亞裔美國人身分也不無關係。換另一角度,他的灰姑娘故事其實並不太「灰」﹕他來自絕對中產家庭,有能力自費上哈佛,有完整的家人無私的支持,林媽媽就曾在他最失意的時候打包票說,若書豪打不上球,「大不了養他幾年」。這令我想到,戴翅偉也是來自中產(爸爸是船長),小志強才是人民英雄。還記得他來自單親家庭,要派報紙幫補家計,要靠東邦學園的獎學金才可以升讀名校嗎?

4. 被困在香港夢中

雖然不太了解具體情,但我很欣賞林大輝(平民直資加時裝設計)、董之英(足球興學加電影創作)等學校的理念,起碼他們給了一些家庭普通,學業(不是頭腦)也可能一般的孩子一個做夢的機會。我希望年輕人能有夢想,但假若只有特權階級或中產的下一代才能追逐夢想,平民百姓就要甘於平淡,那麼香港也就真的是太「灰」了。

「香港夢」走到了現在,可能已經走到了一個死胡同。除了特別優秀,或家庭資源豐富的年輕人,較為「普通」的年輕人一方面被困在香港夢的主流價值,另一方面又不斷被殘酷的現實喚醒。一個沒有夢的社會,會是一個怎樣的社會?我們這一代,為人父母、師表、老闆,是否能夠也為香港想一想?

呂大樂最近勸年輕人要看穿主流「升學主義」的神話,要以「藍海戰術」尋找服務業主導的經濟裏,中下層的勞動市場提供的機會。同樣,年輕一代當然也應該能被林書豪的故事感染,想一想是否可以把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是社會主流覺得你應該做的事,作為自己的夢想?當然,由他的個案我們也知道,圓夢的過程很艱苦,也受很多外來因素的影響(如他家人的支持),但起碼,大家是不是可以停下來想一想,我究竟有沒有夢想?有沒有機會去實現?

由童話回歸現實永遠令人沮喪,只能希望香港在不久將來,還可以成為一個真正能讓年輕人,不論背景,都能成就他們的香港夢的地方。

作者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