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4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不要讓台灣變成第二個香港



社交網站facebook這幾天有一個帖子在我腦海晃來晃去,那是一條四十二秒長短片,配了音樂,剪接不算很業餘,只是那帶著廣東口音的國語聽來有點怪怪。說的是香港快要給大陸人淹沒,從小學到大學學位都如是,片末有一句旁白說「獅子山下還會有出頭天嗎?」從政治正確來說,這種手法未免有操弄族群省籍矛盾之嫌,但又確實說到幾百萬生於斯長於斯的地道香港人心裏。片完了,黑底白字打出一堆文字:不要讓台灣變成第二個香港。

一些朋友這幾天跨海去台北看大選,在whatsapp上發回來的短訊是希望蔡英文勝出。這種情況很普遍,連久未見過的小林也因著南方朔表態支持蔡英文而雀躍。這種心態在周邊認識的朋友裏不少。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心情的折射?是不怕民進黨上台後兩岸兵戎相見?(回應是中共試射導彈早已有之),抑或兩岸關係倒退到斷絕這四年的經貿往來?(回應是好哇,斷了三通,香港保住轉口貿易這一塊)。我想,這些書念得很好的年輕朋友絕不是盲目好戰主義分子,他們的想法是悲情下的反彈,this city is dying,唯一能夠挺抗中共的只有民進黨,對陰霾漫天going nowhere的香港而言,等於是濁浪惡水上的燈塔。

「台灣」不是地理名詞,是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結束後的一個政治名詞,是等於毋忘在莒、光復神州、克難救國、漢賊不兩立的意思。當然,在某幾十年間,「台灣」也代表了高壓統治、警特橫行、民主無望的多重意義。至於更貼近平民百姓的「台灣」,一九八八年之前是人人不宜居之的一個島,恐怕台灣朋友還記得「牙刷主義」這詞——兩蔣當道年間,台灣大款人人都想移民外國,有些家庭幾乎第二三代都走光變成小美國人或小澳洲人,留下父母在台北賺最後一桶金。那些子女都不在身邊的父母就是牙刷主義者——只留下一柄牙刷,要走馬上就可以走。那天讀報,讀到宋楚瑜原來曾經在美國修了一個圖書館學碩士,馬上就笑了出來,宋先生可能也一度是逃兵。七十年代中葉,美國甚缺圖書館管理員,有這個學位,很容易找到工作兼留在美國。宋先生也許是例外,但也許不。但其他的台灣的美國大學圖書館學碩士,八九不離十必定是與意圖留在美國有關。

說這些出來,不是取笑台灣人,香港也有這些情況,二十幾年前「六四」還未發生,也是大批大批移民加拿大,還創了一個語帶相關的詞語「太空人」。我的親友裏大不乏人,從山東膠西到上海溫州到香港到英國/加拿大/澳洲。大半生在過客身分中渡過,那是轉徙神州天地間的忙狼狽,說得直接一點,由北而南都是在逃避共產黨。到英國人快走,又得打包袱西進,輕描淡寫一句「我去land了」,丟下了大半生在這小島擁有的一切,變賣細軟去了冰天雪地的洋人國度。我還記得九十年代初回到香港時,聽到藝人曾志偉的一句黑色喜劇笑話直插心脾:貧賤不能移……,過了兩秒,才冒出一個字:民。那是千家萬戶在太平洋彼岸的避秦之夢。

不算垂死也半死不活

當香港和台灣的同質性如此相近,當香港來到今天的縱然不算垂死之城也是半死不活,回歸十五年不到就接連丟城失地了。有人說,香港不是好好嗎,連續十八年榮膺自由經濟體第一,香港的人民幣離岸中心多次得到中共高層信誓旦旦保證,香港更能比台灣領受中國大陸崛起的庇蔭。我同意這些,絕對沒有一絲異議,然而我想問:十五年前有沒有中共幹部和你爭論中國人和香港人的身分認同應不應該在民意調查列出來?十五年前的新華社有今天中聯辦的高姿態麼?十五年前的一國兩制是如何實踐而今天的一國已取代兩制你知道嗎?

香港社會有看法認為,這幾年一些反對內地人反對中共插手香港的行動和思潮,是因為香港經濟凋敝的自卑心作崇。我不能夠完全同意這種以偏概全的說法,如果就是這麼回事,香港年輕人到尖沙嘴D&G門外拍照就不僅發生在今天,八九十年代日本歐美遊客都在廣東道摩肩接踵,要反對要眼紅,不應該是當下。至於所謂反對內地人心態之說更是不明所以,反對什麼,只是因為一些同胞在街上撒尿拉屎?太兒戲的反對理由了吧。如果這樣討厭內地人,每年「六四」就不會十幾萬人其中包括大量年輕一代,坐在維園熬一個汗流浹背或淒風苦雨的晚上來悼念二十幾年前壓成肉醬的內地人。

聒噪的香港一些人

香港社會對台灣選舉的關注和關切,是一種唇亡齒寒的入神凝視。老實說,馬英九或蔡英文當選,對香港七百萬人的宏觀影響並不深邃,關心的是有沒有能力抵擋北京的各式介入或干擾。統獨在這次台灣大選不再是議題,也就是說,所謂「把台灣從中國脫離出去」的爭論不復存在,相反,人們以更加務實的角度來觀察這次選舉前的一切,而非選舉後的發展。選舉前的一切,是指中共對台灣選舉的任何形式影響或介入,人們看到兩個層次的走向——從文宣而言,中共完全避免公開討論台灣選舉的結果或評論任何主要政黨,這種禁足,是因為九十年代台灣首次民選總統前解放軍試射導彈,結果把李登輝送進總統府的教訓。這種不發一言的做法,在香港社會留下很奇異的印記:香港這些年沒有一刻能夠享受類似的政治靜謐。惡形惡相和惡言惡語,以一國和兩制的主客互換進入我們的政治生活;那是聒噪的人生體驗,簡單而言是令人感到討厭。難得是台灣能令世界上最喜歡說話的政治組織閉嘴,太了不起。

然而香港社會也看到台灣的無奈一面。中國大陸的經濟猛潮無法阻擋,馬英九打的兩岸穩定牌,潛台詞是一旦沒有兩岸穩定,台灣經濟不保。與香港一樣,台灣經受了經濟滑坡的打擊,大陸打開自由行這一大門,台灣零售業和旅遊業稍見起色。這道板斧在香港身上極為受用,台灣在特立獨行和倚靠大陸之間受到考驗,能否以這次選舉向中共說不,是人們殷切關心的最核心原因。在一些港人心目中,台灣在利益和原則之間如何取捨怎樣取捨,是這些人未來人生一個重要風向標。攤開來說,若能夠抵擋一陣,保住香港傳統價值的不妨再看一會;如果兵敗如山倒,那就只得另謀打算。

大放厥詞的低級官員

香港成為台灣未來的樣板,台灣倒過來是香港的希望,這種互相倚傍的政治氛圍背景,是中共完全拋棄毛周年代處理港台事務精神之後的事。一九四九年,解放軍席捲大江南北,葉飛兵團進攻金門,就是沒有踏入香港,因為毛周考慮是對香港國際地位的長期打算。果不其然,韓戰爆發,中共便是通過香港這窗口運進亟需的各類物資。韓戰結束五十年紀念大會在北京舉行,霍英東位列席上,這一安排說明了,於中共而言,五十年代的香港有幸仍在英國人手上。六十七十以及八十年代,中共對香港都以實用主義當頭的「用」字為主;到了回歸伊始,江澤民放手讓董建華處理港務。那時中共駐港機構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姜恩柱是中聯辦主任,來了香港退休回去都不為廣大巿民所知。二○○三年之後,中共插手港事,時至今天,一國兩制不忍卒睹,低級官員指東講西大放厥詞,一切政治當頭,彷彿回到那十年浩劫的不堪歲月。

台灣到今天還算能夠挺住的原因是一千八百萬張選票,中共如何不信普選制度,但一千八百萬人畢竟是要討好的。一旦厥詞說過了頭,一旦質疑為什麼把中國人和台灣人分開進行民調,這一千八百萬選票就會回以顏色,是某些人欺善怕惡的明證。這是鐵一般事實,幾百枚M族導彈對準台灣不能解決這問題,因為台灣有防衛力量。這和國際人格沒有多大關係,卻和流血死人有絕大關係。要以武力解決台灣問題,今天中共完全有此能力,但打仗是要死人的,要付的政治成本遠高於人命成本。這是海峽兩岸近年隱而不宣的關鍵詞,更是中美關係的核心,台灣是槓桿的支點,美國通過軍援台灣,把寶島變成第七艦隊的一艘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讓台灣永遠成為美國手上的一隻牌。打狗看主人,台灣在中美之間有相對裕餘的政治活動空間。因此美國在中美關係上一直使詐要保持這一操作空間,三大公報中的《八一七公報》,講好了美國向台灣售武限制,還說明售武質量不能超越上一次水平,事實是簽署公報時台灣空軍用的是美製F5E戰機,今天是F16戰機。

鋼鐵是這樣煉成的

不要讓台灣變成第二個香港,說得泄氣點是一廂情願的企盼,是不想香港從此成為中國大陸某一城巿的主觀之念,是想香港變成另一個台灣的幻想。我說這是幻想,是因為台港間的迥異,這既有先天的因素——不容北京承認還是不承認,台灣是主權國家,擁有自己的軍隊和國際人格;台灣有極其光輝的爭取民主傳統,從兩蔣黑暗時代的殷海光到小蔣時代的黃信介,還有數之不盡的施明德康寧祥李敖許信良等等等等。那是無分統獨的年代,卻是押到警備總司令部把你一口牙齒拔光用刑的日子。那是把你兩條肩膀扭得脫臼讓你像狗那樣趴在地上拷問的日子。那是李敖的書在印刷廠印製時警總派人去搶的日子。台灣民主不是靠吹出來的,鋼鐵是這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