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1日星期三

林行止: 《瘋眾》作者不能律己 信眾日少教堂改用途




甲、了解發生於十七和十八世紀的三次股市泡沫的種切,主要是根據查理.麥基那本膾炙人口、於一八四一年初版的《瘋眾》(C. Mackay: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Madness or Crowds);筆者八十年代末及九十年代初為《信報月刊》作過數文(其中兩篇收在《投資族譜》),重構這些投機狂潮的驚濤駭浪並希望讀者有所領悟。這三次泡沫為一六三七年荷蘭的「鬱金香狂潮」(Dutch Tulipmania)、一七一七年發生於法國的「密西西比騙局」(Mississppi Scheme)和一七二○年英國的「南海泡沫」(South Sea Bubble)。二十多年來,西方學者對這些為後人留下豐富經驗教訓的投機泡沫,仍有不少新發現,令對此問題有興趣的讀者如筆者趣味盎然、一路追讀;期間 偶有所見,均發而為文。

「鬱金香狂潮」距今近四百年,有關研究仍偶見諸學報,學者鍥而不捨,結果幾乎把蘇格蘭名記者麥基的論斷,完全推翻,可見歷史事件定案之難;而值得大家學習的是學者有疑問必尋根的求真精神,當然,這種精神在贊助費易求的條件下才能具體化。

麥基的《瘋眾》暢銷百五六十年而未衰,書中所述,筆者當然信以為真,因此據而為文;可是,在九十年代,美國布朗大學一名經濟學教授認為書中提供的數據,有不 少「值得懷疑」,遂赴荷蘭求證,在證券交易所檔案室和多處圖書館翻查資料,把所見寫為專論,糾正了很多《瘋眾》中不盡不實的數據,筆者因此寫了一文,作為 舊文的「補遺」;隔了數年,又有一名倫敦大學的女性學者認為以精明善計算見稱的荷蘭人,不可能是麥基筆下大失常性極不理性的瘋狂炒家,遂赴荷蘭圖書館,翻 閱數百年前舊報的有關報道,同時比對政府及交易所的官方文件,仔細爬梳之後,發現麥基的「消息來源」,大部分來自德國及英國專事報道市場謠言、傳聞且以捕 風捉影加鹽加醋無中生有的筆觸以吸引讀者的小報(gutter press),因此與官方文件所示的情形大有分別。筆者當時亦曾為文,現在記得的主要是炒得瘋狂的只有一小撮「非理性亢奮」的股蟻,他們為一棵奇珍異種的 鬱金香,奮不顧財、傾慳囊入市,結果當然以悲劇收場……。他們亂炒一通的事被當時小報的記者以小說筆法大事渲染,麥基這位資深記者不察(當年的編輯部並無 檢查新聞真偽數據正誤的職位),寫成「傳世巨構」,由於故事性強、情節聳動,因而暢銷百餘年,荷蘭遂予世人以「炒國」的印象。事實上,荷蘭人不熱中於投機 活動,他們還從炒賣鬱金香中,了解奇花異卉有極大市場需求,進而研究種花,奠下荷蘭成為鮮花出口王國(佔總出口額百分之二點二)的基礎!

今 天提此舊事,並非缺乏題材,而是根據十一月五日《華爾街日報》一項報道的提示,拜讀了波蘭籍的美國明尼蘇達大學數學系教授柯利茲高九月十四日撰成的論文 〈麥基想入非非的幻覺和鐵道狂潮〉(A. Odlyzko: Charles Mackay's own Extraordinary Popular Delusions and the Railway Mania;可於作者同名網站下載),覺得甚有意思,不可不寫。據作者翻查英國的原始資料,發現麥基所寫,避重就輕,對當時英國的數次大炒市隻字不提,難 怪《瘋眾》不獲史學界看重;柯利茲高還考出麥基對於一八四四年醞釀在一八四五年爆破至一八四九年見底的鐵道泡沫,不僅沒有向讀者提出警告,還不斷說「機不 可失」,鼓動他們入市,並指「英國鐵道股價漲升的情況與筆者在《瘋眾》中揭示的投機潮完全不同……」。結果不問可知,包括達爾文、米爾(J.S. Mill)和勃朗蒂姊妹的一眾投資者,輸掉約合現在的一萬億美元……!令柯利茲高「動氣」的是,不斷慫恿讀者購買鐵道股的麥基,於一八五二年再版「有重大 修改」的《瘋眾》時,作了不少增刪,可是對「鐵道狂潮」不着隻字!

值得一提的是,柯利茲高在這篇論文開篇說他受上述布朗及倫敦大學兩位教授的文章的啟發,花了近十年時間追查麥基的「行狀」才撰此論文;筆者讀這兩位學者的大作後,各作一文了事,從沒想過追尋麥基的作為。大概這便是學者與記者的分別吧!

有關十九世紀中葉這次英國鐵道投機潮,稍後當另作一文細說之。

乙、一月九日,本報「傲遊天下」欄寫〈教堂書店荷蘭獨有〉,詳細介紹馬斯垂克(Masstricht,成立歐盟的「馬城條約」在此簽署)有八百多年歷史的多米尼加教堂「搖身一變成為一座聞名於世的摩登書店」的經過;這間教堂書店,從圖片所見,有點像都柏林三一書院圖書館。

作者搜羅了不少資料,內容充實,可是未寫何以教堂會變成書店的底因,是為美中不足。
歐 洲特別是東歐諸國的教堂尤其是巍峨莊嚴的天主教教堂「改變用途」,可說「滿目皆是」,筆者前記巴爾幹半島之行,便曾約略提及;教堂所以不再是教徒聚會崇拜 上主之所,根本原因是信眾不足,換句話說,即使在周日亦沒有人(說只有極少數人也許較恰當)上教堂,空置已久連老鼠亦養不活,唯有改為「的士高」、「市 場」、「拍賣場」……以至書店!

歐洲人不(少)上教堂,並非說他們已不信主(家掛聖像的仍很常見),只是認為這樣做不是唯一能夠獲得心靈慰 藉的方法因而不參加聚會崇拜而已。這種情況,以荷蘭最嚴重。十二月底德國《明鏡周刊》(spiegel.de)在「歐洲牧區的消逝」總題下有特稿〈荷蘭人 注資令教堂重呈生機〉(Dutchman Helps to Liquidate Dying Churches),指出由於信眾日少,荷蘭平均每周關閉兩座教堂,長此下去,目前的四千四百餘座教堂,至二○五○年將全部「結業」,屆時荷蘭將成為第一 個沒有教堂的基督教國家!這數千座教堂,未成危樓的,大都被作為商業用途,如改為書店、超市、商店及娛樂場所,與筆者在巴爾幹半島所見的相同;教堂的聖 器、畫像、雕塑、風琴、洗禮盆以至聖經及長椅(Pew;六公呎長椅僅售六十歐羅)等均被拍賣一空,「吉堂」賣給物業發展商拆建作非宗教用途。

雖然在大部分歐洲國家,嬰孩呱呱墜地便是教徒,但思想成熟行動獨立後,這類所謂教徒根本不上教堂,此中的原因不必細析,以筆者粗枝大葉的推論,經濟發達程度 與信眾多寡成反比,這即是說,一早發達的國家的信眾較低度發達國家少。這種情況在歐洲極普遍,法國、比利時俱如此,而此中以荷蘭的情況最明顯。

信眾多寡與經濟發達程度高低有關,意味目前中國大陸是極具潛力的宗教市場。經濟改革雖然提高一般人的物質生活水平,但他們大都心靈空虛;加上離鄉別井入城市 工作的「農民工」更需要精神寄託,對宗教的需求極為殷切……。阿當.史密斯在《原富論》中對這種現象有精闢的分析,筆者此前曾提及。正因為這種緣故,無神 論的當權者才對輸入宗教特別關注。